飞花艳想
序
自有文字以来,著书不一。
四书五经,文之正络也。
稗官野史,文之支流也。
四书五经,如人间家常茶饭,可用,不可缺;
稗官野史,如世上山海珍羞,爽口,亦不可少。
如必谓四书五经方可读,而稗官野史不足阅,是优可用家常茶饭,而爽口无珍羞矣。
不知四书五经不外饮食男女之事,而稗官野史不无忠孝节义之谈。
能通乎此,则拈花可以生[冰]之清、雪之洁、柳之秀、雅莲之馨香,可谓无花不飞矣。
湖上之逢,舟中之句,啸雪亭寻梅问柳,探花郎跨凤乘龙,可谓无想不艳矣。
以至梅、雪二公忠勤王事,竹、杨二子慷慨多情,张、刘二生之诡计阴谋,春花、朝霞二女之慧心侠骨,则叹不必谓四书五经方可读也。
发想可以见奇,不必谓稗官野史不足阅也。
但华必欲飞,不飞不足夺目;想必欲艳,不艳不足嫌情,必也。
无花不飞,无想不艳,亦无花不艳,无想不飞,方足以开人心花,益人心想,以为文士案头之一助。
今传中所载为梅,何花不艳,何想不飞?
或阅荪传者,如逮名花,同列艳媚,虽桃秾李白,而清香胜之。
为生奇想,天际飞来,虽水穷山尽,而幻景出之,如逢才子佳人,叹有相对。
虽才为司马,慧似文君,而风流喜雅却又过之。
此《飞花艳想》之所由作也。
虽然花飞矣,想艳矣,亦花艳矣,想飞矣,偏于忠孝节义之淡,而心及饮食男女之事,是何爱拾日用山海珍羞,而废家常茶饭也,是何爱拾只阅稗官野史,而废四书五经也。
其可乎!
若荪传者,权必胸经,邪必悔正。
华飞而气自存,想艳而文自正。
令人读之犹见河洲窈窕之遗风。
则是书一出,谓之阅稗官野史也可,即谓之读四书五经也亦可。
岁在己酉菊月未望,樵云山人书于芍药溪
第一回 众英才花下谈心
诗曰:
云山到处可舒襟,风月闲情试共寻。
世界□场观莫浅,古今儡傀看须深。
春秋满腹非无意,笑骂皆文各有心。
不是千年明眼士,当时芳臭孰知音。
话说嘉靖年间,浙江绍兴府山阴县,有一秀才姓柳,名素心,表字友梅,原是唐朝柳宗元之后,父亲柳继毅,官至京兆尹,不幸在十三岁上边,就亡过了;
母亲杨氏,贤能有志,就苦心守节,立志教柳友梅读书,日夜不辍,真个是:
三更灯火五更鸡,雪案萤窗志足奇。
自古书香传奕叶,果然庭训振家仪。
自幼的时节,日间母亲做些女工,友梅便随母侍读,夜间燃灯,杨氏就课子读书,那咿我之声,往往与牙尺剪刀声相间。
杨氏训子之严,无异孟母断机;友梅读书之勤,亦不啻欧阳画荻。
友梅生得一表人材,美如冠玉,又且颖悟过人,做的文章,便篇篇锦绣,字字珠玑,十五岁上,就领了钱塘县学批首。
虽然他父亲已故,门庭冷落,那友梅生性豪爽,贫乏二字,全不在他心上,平日只以读书做文为事,或遇看花赏月,临水登山,却也做些诗词自娱。
同辈朋友,却又啧啧称羡他的才华。
生平因慕李太白的风流才品,又取个别字月仙,取谪仙爱月之意。
隐居山阴县中,那山阴山所在,真个千峦竟秀,万壑争流,无穷好景,应接不暇。
友梅的住居却弯弯抱着一带流水,远着数点青山,门栽几树垂杨,宛似当年陶令宅;径植百竿翠竹,依然昔日辟疆园。
月到梅花,吟不尽林逋佳句;杯浮绿叶,饮不尽李白琼浆。
曾有一诗单赞柳友梅的人才,诗云:
美如冠玉润如珠,倚马文章七步诗。
锦绣心肠能脺面,山川秀丽见丰姿。
陈思妙句应无敌,卫玠仪容差合宜。
一段风流谁得解,能挑卓女醉西施。
又有一诗单赞柳友梅的住居:
门淹垂杨绿树东,小桥曲径漫相通。
青山点点参云表,流水淙棕落涧中。
地产才郎知毓秀,花无俗气自吟风。
当年欲访幽人迹,却与西施旧宇逢。
原来柳友梅的住居,就在当初范蠡访西施的所在,那浣纱遗(足亦),至今尚存。
柳友梅性又爱梅,他母亲生他这日,梦见梅花满树,落满怀中,因此父亲自小唤他是友梅。
后园中,栽着无数梅花,乃是他父亲的手栽。
柳友梅生性爱梅,凡遇梅花开放时节,或把酒对花自斟自咏,或携朋挚友迭唱迭和,兴致最高。
卧房常时供一枝梅花,古秀曲折,令人描画不就;
无梅时节,更挂一幅梅花的单条,墨花飞舞,生气飘动,常自题其上云:
吟成白雪心如素,曼到梅花香也清。
昔日浣纱今日恨,玉人如许愿相亲。
因这一首诗,有分教:
阳春白雪,诗中联罗绮之缘;柳艳梅香,花下结鸳鸯之带。
一日,正值初春,梅花竞盛,开满园林,也有两叶的,也有单瓣的,也有绿萼,也有玉叠,或红、或白、或老、或嫩,疏影横斜,暗香浮动,引起那林和靖的风流,鼓舞得孟浩然的兴致。
昔贤高李迪有诗咏那梅花之妙:
琼姿只合在瑶台,谁向江南处处栽。
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。
寒依疏影潇潇竹,春掩残香漠漠苔。
自去何郎无好咏,东风愁寂几回开。
其二:
断魂只有月明知,无限春愁在一枝。
不共人言惟独笑,忽疑君到正相思。
花残别院烧灯夜,妆罢深宫览镜时。
旧梦已随流水远,山窗聊復伴题诗。
柳友梅是日正在那里把酒赏玩,对花吟咏,忽见小童抱琴走进来道:“外边竹相公、杨相公来访。”
原来竹、杨二生就是友梅同笔砚的朋友。
竹生名干霄,表字凤阿,乃是兵部竹淇泉的嫡侄,与柳友梅又是年家,为人少年老成,最重义气,且文武兼长。
杨生名怀璧,字连城,乃是柳友梅母亲的内侄,做人雅有情谊。
三人交往甚厚,平日间不是你寻我,便是我访你。
柳友梅听见说二人来访,忙出来迎接。
三人因平日往来惯了,全无一点客套,一见了,柳友梅便笑说道:“两日梅花开得十分烂漫,二兄为何不来一赏?”
竹凤阿道:“前两日因家叔父復命进京,匆忙数日,不得工夫,昨日要来,不期刚刚出门,撞见老刘厌物拿一篇寿文,立等要致与严相公夫人上寿,他说‘顷间去柳兄处寻不见,只得来央及兄’,又误了一日工夫。
今早见风日晴和,弟恐错过花期,所以约了杨兄,不速而至。”
杨生道:“小弟连日也为些俗冗羁绊,未免辜负芳辰。”
柳友梅道:“我说老刘昨日来寻,必有缘故,原来又要奉承权贵耳。”
三人说着话,待过茶,遂邀进后园看梅。
果然清香扑鼻,素色精神,引起人无限兴致,真不减玉树风前,何异瑶台月下!
柳友梅即于花下展开一幅花笺,吟诗一首,诗云:
素姿雅秀夺春开,压倒群花独占魁。
影入月中矜玉色,香浓雪里动诗才。
淡笼烟水疑图画,点缀琼瑶胜剪裁。
无限深情谁得解?
相思不尽题相陪。
竹、杨二生接诗吟玩,俱夸奖道:“有此好花,不可无此佳句。
更值芳辰对景,知己谈心,今日可谓二美具,四难并矣!”
柳友梅道:“拙咏欠工,还求和韵。”
竹、杨二生齐应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
竹凤阿随即吟成一首,和着柳友梅的韵,题于锦笺上云:
气禀先天得早开,名传南国播花魁。
难凋三友冰霜操,易赋千言珠玉才。
香冷暗侵高士卧,影疏振约美人裁。
年来有子堪调鼎,爕理阴阳可重陪。
柳友梅道:“凤阿兄诗句,声口超卓,绝无寒士气,鼎鼐才也!”
杨连城看了,也赞道:“诗情雄壮,大有盛唐音韵,非中晚可及!”
随即自己也展开一幅诗笺,花前题就,呈与柳、杨二生。
柳友梅接来一看,上写云:
欲识天心待雨开,流芳已占百花魁。
一枝初试阳亨象,数点中宣造化才。
逊雪难为郢客和,斗艳疑属寿阳裁。
不须攀折相寻问,半领春风得意陪。
柳友梅看罢赞道:“杨兄佳句,当为翰苑仙才!”
竹凤阿道:“但观末后一联,分明是春风得意,看花长安之意了。”
三人互相题咏,赏玩了一回。
柳友梅就叫抱琴排上酒肴,即于花下对酌。
饮了数杯,竹凤阿道:“此花秀而不艳,美而不妖,众花俱萎,此独凌寒自开,万木未荣,此独争春先放,虽然骨瘦姿清,而一种潇洒出尘之致,自非凡花可及,使人爱而敬之。
就如二兄与小弟交,淡而自浓,久而加敬。
终不似老刘这班俗子,伺候侯门,趋迎府县,未免为花所笑。”
友梅道:“虽如此说,只怕他又笑你我不为功名,终日饮酒赋诗,与草木为伍。”
杨连城道:“他们笑我,殊觉有理,我们笑他,便笑差了。”
竹凤阿道:“如何笑差?”
杨连城道:“你我做秀才的,无不博个脱白挂绿,若弟辈功不成、名不就,又不会钻刺,又不去干谒,终日以诗酒陶情,哪能个平地一声雷,便扶摇万里去乎?”
柳友梅道:“富贵从来有命,读书岂为功名!
昔曾文正公已做状元,人道他一生吃着不尽,他尚云‘我志不在温饱’。
据小弟看来,功名还是易事,尚有难于功名者耳。”
竹凤阿道:“柳兄妙才,功名自易,他日云程,自在玉堂金马之内。
杨兄苦志萤窗,埋头雪案,其功名亦自不小,瀛洲夺锦,雁塔题名,应有日也。
若弟赋性愚鲁,意不在书,志欲学剑,当效班孟坚投笔,觅个封侯万里,方遂生平,尚未知遇合何如?
今友梅兄又说有难似功名的,更是何谓?”
柳友梅含笑道:“此心曲事,难于显言。”
竹凤阿道:“知己谈心,不妨倾肠倒肚,何必拘拟,就是小弟大言,也是酒后狂愚,不觉自陈肺腑,吾兄何必如此隐藏?”
杨连城也道:“既系心交,不妨直道。”
三人一边说,一边饮酒,柳生至此已饮了数杯,不觉乘着酒兴笑说道:“小弟想人有五伦,弟不幸先父先亡,又无兄弟,五伦中已失了二伦,君臣朋友间,遇合有时,若不娶一个绝色佳人为妇,则是我柳友梅空为人在世一场!
枉读了许多诗书,埋没了一腔情思,便死也不甘心。
只是美玉藏辉,明珠含媚,天下虽有绝色佳人;柳友梅哪能个一时便遇?
所以小弟说尚有难于功名耳。”
杨竹二生齐道:“如兄之才,怕没有佳偶相谐么?
只要功名到手耳。”
柳友梅道:“兄等不要把功名看重,佳人反看轻了!
古今凡博金紫者,无不是富贵,而绝色佳人,能有几个?
有才无貌,不可谓之佳人,有貌无才,不可谓之佳人,即或有貌有才,而于吾柳友梅无脉脉相契之情,亦算不得吾柳友梅之佳人。”
竹凤阿道:“听兄说来,古诗云‘倾国与倾城,佳人难再得’,良有以也。”
杨连城道:“昔相如见赏于文君,李靖受知于红拂,佳人才子,一世风流动成千古美谈,事固有之。”
柳友梅道:“小弟志愿,还不止此。
文君虽慧,已非处子,红拂虽贤,终为婢妾,况琴心挑逗,月夜私奔之事,终属不经,若小弟决不为此。”
杨、竹二生道:“如此说来,怪不得兄说难于功名矣。”
三人谈笑饮酒,正说得情投意洽,忽见抱琴进来道:“外面刘相公来访。”
三人听见,各不欢喜。
柳友梅便道:“蠢才,晓得我与竹相公、杨相公饮酒,就该回不在家了。”
抱琴道:“我也回他,刘相公道:
‘我方到竹相公处问,说在柳相公园中看梅,故此特来。
’又望见内园花色。
自要进来看花,因此回不得了。”
柳友梅尚沉吟不动,只听见刘有美已在前厅叫道:“友梅兄,凤阿兄,好作乐!”
柳友梅只得出来迎接。
原来这刘有美名斐然,也是个挂名秀才,勉强做几句丑时文,却一味抄袭旧文,钻刺当道,为人又且言语粗鄙,外好滥交,中藏险恶,又因新断了弦,终日在外边寻些露柳墙花,品行一发不端了。
为此三人都憎厌他。
这一日走进来,望见柳友梅便叫道:“柳兄好人,一般通是朋友,怎么就分厚薄?
你既有好花在家,邀老竹、老杨来赏,怎么就不呼唤小弟一声?
难道小弟就不是同学的朋友?”
柳友梅道:“本该邀兄,只恐兄贵人多忙,无暇干此寂寞事耳。
就是杨、竹二兄,也非小弟邀来,不过是偶然小集。
兄若不弃嫌,请同到小园一乐何如?”
刘有美听了,一径就同到后园。
竹凤阿与杨连城看见,只得起身相迎,因说道:“今日刘兄为何有此清兴?”
刘有美与杨连城作揖道:“你一发不是人,这样快活所在为何瞒着我,独自来受用?
不通!
不通!”
又与竹凤阿作揖致谢道:“昨赖大才润色,可谓点铁成金,今早送与本县赵老师看了,便十分欢喜,大加称赞,若送到严相公府中看了,不知还有多少褒奖哩。
今小弟增光,倘后有什么余荣,皆吾兄神力矣!”
竹凤阿道:“赵县尊欢喜,乃感兄高情厚礼,未必便为这几句文章。”
刘有美道:“常言说‘秀才人情半张纸’,小弟寒儒,贺相国之寿,只有这寿文足矣,倒没有什么厚礼。”
杨连城道:“小弟瞒兄看花,便怪小弟,像吾兄登县尊之堂,拜相国夫人之寿,抛撇小弟,就不说了?”
说罢,众人都笑起来。
原来那位夫人,就是赵文华拜他做干娘的,因往天竺进香,赵文华就接他到县,恰好正值他的生辰,赵文华与他做起寿来,便哄动了合县的士夫。
刘有美是个极势利的,况又拜在赵文华门下,因此做这篇寿丈,兼备些礼物去上寿。
只有柳友梅与竹凤阿、杨连城三人,一般有傲气的,不去上寿。
那山阴县的矜神,哪一个不去的?
这一日在席间提起,刘有美道:“今日与赵老师令堂上寿,虽是小弟背兄,也是情礼上却不过。
还有一事,特来请三兄商议,若是三兄肯助一臂之力,保管有些好处。”
柳友梅道:“有何好处见谕?”
刘有美道:“严相国有一内亲的令爱,年已及笄,曾与会稽县朱世良割襟,近日朱家家事消乏,严相国的内亲要赵老师作主,替他另配一个女婿。
县中人闻知,纷纷扬扬,说严府倚仗势力,谋赖婚姻,人都不服。
我想这些人却痴,干你什事?
会稽县学中,第一是老方出头,要替他女婿告状。
赵老师听得些风声,又不好发觉。
今日与小弟师弟至情,偶然谈及,小弟想同学的朋友,通好说话,只有老方有些假道学,又尚气,为人敢作敢为,再不思前算后,与小弟再说不来。
我晓得他与三兄极相契厚,三兄若出一言阻当了老方,其婿徽商,不谙这里的事,只合罢休。
不惟赵老师深感,就是严府里晓得了,那婚事也有些意思,包你宗师下来,严相公自然荐举,今年科举稳稳的了。
这是上门生意,极讨好且不费力。”
竹凤阿听了,心下便有几分不快,因正色道:“若论他倚仗严府势力,赖人婚姻,就是老方不出头,小弟与兄,也该持一公论,事关风化,如何刘兄反要与他周旋?
未免太势利了!”
刘有美见竹凤阿辞色不顺,遂默默不语。
柳友梅道:“小弟只道刘兄今日特来看花,原来又为着严府的公事。
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来邀兄赏梅了。”
杨连城也笑道:“良辰美景,只宜饮酒赋诗,若是花下谈俗事,颇觉不雅,刘兄该罚一世巨觞,以谢唐突花神之罪。”
刘有美被竹凤阿抢白几句,已觉抱惭,又见杨、柳二生带笑讥刺,他甚没意思,只得勉强道:“小弟与竹兄偶然谈及,如何便有罚酒?”
柳友梅道:“这个一定要罚。”
叫抱琴斟上一大杯,送与刘相公。
刘有美拿着酒,说道:“小弟便受罚,倘后有谈及俗事者,小弟也不饶他!”
竹凤阿道:“这个自然,不消说!”
刘有美吃干酒,看见席间笔墨淋漓,便笑道:“看来三兄在此有兴做诗,何不见教?”
柳友梅道:“弟辈诗已做完,只求刘兄也做一首!”
杨、竹二生也道:“刘兄有兴,也和友梅兄原韵,以见一时之胜!”
刘有美道:“兄等又来奈何小弟了!
小弟于这七言八句,实实来不得。”
柳友梅道:“吾兄长篇寿文,称功颂德,与相国夫人上寿,偏来得,为何这七言八句不过数十字,就来不得?
想道知此梅花没有荐举么?”
刘有美便嚷道:“柳兄该罚十杯!
小弟谈俗事,便罚酒,像者兄这等,难道就罢了?”
随即斟了一大杯,递与柳友梅。
杨连城道:“若论说寿文,也还算不得俗事。”
竹凤阿道:“寿文虽是寿文,却与俗事相关,若不关俗事,刘兄连寿文也不做了。
友梅兄该罚!
该罚!”
柳友梅笑了笑,把酒一饮而干。
四人正在那里饮酒赏玩,抱琴走到,呈上一个封筒,上面用一个图书。
柳友梅道:“是哪里传来的?”
抱琴道:“是钱塘学的斋人传来,说是杭州府雪太爷的诗题,发到学里,为此特之传来,三日内就要缴去哩!”
柳友梅就拆开一看,原来是两幅锦笺,上写两个诗题,一个是《春闺》,一个是《春郊》,首尾限韵,首韵是个雨、丝、风、片、烟、波、画、船八字,尾是谿、西、鸡、齐、啼五字。
竹凤阿道:“原来就是敝年伯出的,这诗题出得有些意思。
友梅兄,你道他为着什来?”
柳友梅道:“这无非要征取诗篇,观赏人文的意思耳。”
竹凤阿道:“虽则如此,据我想来,另有深意。
恐出此题,还不是敝年伯自出的。”
刘有美笑道:“凤阿兄,又奇了,若不是太尊出的,谅一诗题,请谁代笔?”
杨连城道:“凤阿兄与雪公在京邸时曾与素心晨夕,他必然得知细里。”
柳友梅道:“原来如此,一定要请教了。”
竹凤阿道:“今日天色已暮,酒又深了,且暂告别。”
柳友梅尚欲留饮,竹凤阿道:“这倒不必了,明日是二月花朝,就是小弟作东,屈三兄往西湖一掉,乘此春光,便好将此诗题,我就好与三兄说明诗题的意思,岂非上下两得?”
众人齐道:“如此甚好!”
四人即于花前分袂,同作揖,直出门而别。
正是:
一杯一杯復一杯,几人对酌山花开。
既醉欲眠君且去,明朝有意抱琴来。
未知柳友梅游潮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 柳秀士舟中题句
诗曰:
世间真伪不相兼,只为才情赋自天。
班马文章由夙慧,庾鲍诗句实前缘。
牙琴须遇知音解,卞玉还逢识者怜。
不是美人案听得,空令雅韵落前川。
话说柳友梅到了次日,乃是二月花潮,天气晴和,莺花缭乱,那花间的百鸟,娇滴滴在枝上弄晴。
柳友梅书斋晓起,不觉游兴勃勃,又急要晓得那雪太守诗题的意思,记得夜来竹凤阿约游西湖,随即梳洗毕,吃过早膳,身上穿一领水墨色衣,头戴一片毡巾,手执一柄棕竹扇子,脚上穿一双红方舄鞋,飘然有凌云气概,真浊世之佳公子也。
禀过母亲,就叫抱琴跟了,一径到竹凤阿家来。
恰好才到中途,望见竹凤阿已同着杨连城、刘有美,驾着兰舟,迤逦的荡将过来。
抱琴先看见,叫道:“竹相公哪里去?
家相公在此。”
竹凤阿道:“来得正好!”
抱琴先跳上舡,把缆系在绿杨之下,随接了柳友梅下舡。
竹凤阿见了柳友梅,因说道:“昨晚相约,今早见天气好,弟恐辜负花晨,特驾小舟,屈了杨兄、刘兄,与吾兄同往西湖一游,不道吾兄先已移玉,可谓知己有同心也。”
杨连城道:“这才是有约不忘。”
刘有美道:“昨晚诗题想今日定要做了。
但友梅兄可要晓得那诗题的意思么?
说起来,只怕友梅兄,不喜杀还要想杀哩!”
柳友梅道:“诗题的意思,弟实不知,今日正要请教凤阿兄。
难道兄已预先晓得了么?”
刘有美道:“小弟倒已预先打听着了,才与二兄说过。
凤阿兄也道‘如是,如是,不差,不差’!
若友梅兄要我说,昨日罚小弟的酒,今日要吃还我,若不吃,小弟只推不知罢。”
竹凤阿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
不一时,舟人排上酒来,竹凤阿道:“刘兄且请饮一杯,润润喉才说不妨。”
刘有美道:“兄等难道倒不吃?”
竹凤阿叫将大杯来斟上酒,递与刘有美,次连城,次友梅,最后自己也筛了一杯奉陪。
单有刘有美的酒量原高,拿起酒,一饮而干,一连饮了数杯,乘着酒兴,说道:“昨日诗题,兄等道是哪个出的?”
柳友梅道:“是府里出的,学里传来的。”
刘有美道:“是学里传来的,却不是府里自出的。”
柳友梅道:“怎么不是府尊出的,却又是谁出的?”
刘有美道:“小弟也不知。
昨晚别后,小弟一向有一相熟的旧邻,现在杭州府做书手,府中消息都晓得,昨日返舍,就遇着他在舍下了。
小弟与他偶然谈及,他对我说,‘诗题是太爷的一位小姐出的’。
你道天下有这样聪明女子么?
可不令人想杀!”
柳友梅道:“原来如此!
怪不得兄要着魔矣。
这样说起来,那小姐一定能诗的了。
但世上难得才色兼全的女子,有才者未必有貌,有貌者未必有才,即或有貌有才,而无一种才貌的风情韵致,亦与无才貌者等;
有才无貌,不可谓之绝色佳人,有貌无才,不可谓之女中学士,有才有貌,而风情或减,韵致歉然,亦如嚼蜡便无味矣。”
“那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,不惟女工针指,件件过人,至于诗词一事,尤其所长,就是雪府尊刻的《啸雪集》,倒有大半是小姐吟咏的,难道不是才色兼全钟情女子么?”
竹凤阿道:“兄知其一,未知其二,雪小姐的才貌,果然是仕女班头,但我敝年伯的意思,必要配个文章魁首,为此出这诗题,虽试士,实欲择婿耳。”
柳友梅听说,心上也不觉暗暗欢喜,想道:“我柳友梅若题破了雪小姐的诗题,便不患佳人难遇矣!”
便一心想着雪小姐,不觉诗兴勃勃,如有所得,对着竹凤阿道:“既如此,当吟成才士句,接续美人缘也。”
竹凤阿道:“正是!
今日乘此春光,赋诗饮酒,亦一乐事,且请吟诗。”
杨连城道:“诗不成者罚酒三巨觞。”
刘有美道:“小弟诗是决做不出的,倒情愿罚酒。
小弟昨夜闻此好消息,想了一夜,有了头没了尾,有了尾没了头,不觉没心绪起来,今早倒阁笔不题,索性养养精神,好若吟一首,如今决做不出的了。”
柳友梅道:“昨日尚未请教,今日正该同咏。”
杨连城道:“若无佳句,曷谢良辰,正该同做。”
竹凤阿道:“既如此,请各挥毫。”
抱琴犹在拜箧中,取出文房四宝,四人各分了纸笔。
只见竹凤阿注目花笺,搜索枯肠;
杨连城拿着一管笔,口里唧唧哝哝的吟哦;
刘有美也不做声,拿着酒,只顾饮,举起觞,不住吃;
只有柳友梅也不想,也不写,也不饮酒,立起身往船头上散步,遥望那四围山色、一带花儿,不觉诗思扑扑从天外飞来,喜动眉宇,便叫抱琴取过纸笔,顷刻写成七言律诗二首,真个是:
文成七步,笔扫千军,腕下霎时兴云雨,纸间顷刻走龙蛇。
柳友梅写完了诗,袖在袖中,走入舱中,问道:“三兄诗俱完了么?”
刘有美道:“兄怎么不去做诗,反去问望,三杯头是不饶你的。”
柳友梅道:“弟实不才,诗已粗成。”
刘有美道:“这样险韵,兄难道完得如此神速?”
竹凤阿道:“柳兄才极敏捷,他若诗成,尚未知鹿死谁手,小弟诗虽胡凑,尚欠推敲,杨兄佳句已完,亦未写出,柳兄既已诗成,何不赐教!”
柳友梅就在袖中取出,与三人看。
刘有美接在手中,叫道:“友梅兄果然做了,大奇、大奇!
可谓真正才子。”
竹凤阿笑道:“真正才子,合配个真正佳人。”
杨连城道:“相配时,这诗题分明是姻缘薄了。”
众人都挨拢来看,只见上写道:
其一:
《春闺》
雨意迷离锁隔溪,丝丝飘堕湿花西。
风声远浦惊归雁,片刻巫山□晓鸡。
烟影半湾情欲绕,波光千顷恨还齐。
画栏整日凝眉望,船隐垂杨鸟自啼。
其二:
《春郊》
雨余淑气满幽壑,丝柳迷花隔路西。
风日弄晴飞蛱蝶,片云凝彩堕山鸡。
烟笼野寺春光媚,波漾汀芦秀色齐。
画里文章看不尽,船归月落乱乌啼。
三人看了,大加赞叹。
竹凤阿道:“柳兄今日此诗不但敏捷异常,似有神助,且字字清新俊逸,句句如织锦回文,可谓李、杜復生,庾、鲍再出矣。
敬服!
敬服!
小弟辈当为阁笔。”
柳友梅道:“小弟俚句也是一时兴致所作,正要抛砖引玉,何故吝惜珠玑?”
杨竹二生道:“珠玉在前,自惭形秽,其实不敢献丑,每人情愿罚酒三杯。”
刘有美道:“友梅兄如此奇才,虽曹子建六步成诗,那得精工到此。
明日送到府里,难道不动小姐的火!
我们大家也奉柳兄一杯,挂挂红何如?”
众人道:“说得有理,该奉,该奉!”
三人先吃了罚洒,然后各人奉柳兄一杯。
友梅酒量原不甚大,一连吃了数杯,自觉有些酒意,不免推开船去,临风散玩。
杨连城与竹凤阿亦倚着相陪。
不觉船已过钱塘江,那西湖的景致,已在目前。
只有刘有美留心,把柳友梅二首诗,不住的吟哦,假意的叹赏,心下实要念熟了,好抄袭他的。
却好船已到湖,湖上烟花如市,士女如云,说不尽的景致。
昔人有诗单赞那西湖的景致,诗云:
山色波光步步随,古今难画亦难诗。
水浮亭馆花间出,船载笙歌柳外移。
刺眼繁华如锦绣,引人春兴似游丝。
六桥几见轻蹄换,湖上于今泛酒卮。
其二:
万壑烟霞映远峰,水光山色画图中。
琼楼燕子家家市,锦浪桃花岸岸风。
彩舫舞衣凝暮紫,绣帘歌扇露春红。
苏公堤上垂杨柳,尚想重来试玉骢。
却说是日湖中,因有官船设宴,小舟到不甚多。
自断桥至苏公堤,但见一带垂杨与桃花相映,且是年春雪甚盛,梅花为寒所勒,与桃杏相次开发,尤为奇观。
绿烟红雾,迷漫二十余里,歌吹为风,粉汗成雨,纨绔之盛,多于堤畔之柳,艳冶极矣!
至于朝阳始出,夕春初下,月华与山色争妍,霞影与湖光并媚,一般好景,更极天然。
三人观赏不尽,只有刘有美把柳友梅诗句只管吟哦,酒后声高,不觉吟诗之声,振于四野,随着顺风儿,一句一句竟飘向隔船舱玉人耳朵里去了。
但见隔船帘内,隐隐绰绰有几个美人窥探,最后一侍儿从旁边揭起垂帘,恰好柳友梅扯着刘有美道:“刘兄为何这般好景不看,只是吟诗?”
那侍儿揭帘时,帘内两美人,刚刚与柳友梅打个照面,只见那一个美人:
眉舒柳叶,眼湛秋波。
身穿着淡淡春衫,宛似嫦娥明月下;裙拖着轻轻环珮,犹如仙子洛川行。
远望时,已消宋玉之一;近观来,应解相如之渴。
又见那一个美人:
貌凝秋月,容赛春花。
隔帘送影,嫣然如芍药笼烟;
临水含情,宛矣似芙蕖醉露。
虽犹未入襄王梦,疑是巫山云雨仙。
柳友梅望见,神驰了半晌,方说道:“人家有如此标致女子,岂非天姿国色乎!
昔人云,‘欲把西湖比西子’,今则欲把西子比西湖矣。”
刘有美也惊叹道:“果然天姿国色,绝世无双。”
竹凤阿道:“但不知此是谁家宅眷。”
柳友梅道:“莫非就是雪小姐么?”
杨连城道:“观其举止端详,大约非小人家儿女。”
竹凤阿道:“若果是他,正友梅兄所说才色兼全的女子矣。
但这样女子,得一尚难,如何有两?”
刘有美道:“好歹明日访他个下落回去。”
四人说说笑笑,不觉金乌西坠,玉兔东升,那官船儿早已开去。
是夜月色如银,夕岚如碧,四人由断桥至苏公堤,直至六桥,步月而归。
回到船中,洗盏更酌,尽欢方睡。
只有柳友梅自见了二美人之后,心下想道:“若得如此佳人为妇,我柳友梅便三生有幸矣!”
但不知他是谁家宅眷。
又见朋友在船,不好十分着相,睡在船中,却一夜不曾合眼。
正是:
山色有情留客赏,湖光无意恋人游。
东风似与才郎便,飘堕诗声到隔舟。
未知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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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两闺秀湖上遇才郎
诗曰:
千秋慧眼落闺英,偏识风流才子心。
范蠡功成逢浣女,相如时到度琴音。
明珠岂混尘沙弃,白璧从无韫□沉。
一见莫言轻易别,秋波临去最情深。
却说是日游湖心的官船,就是杭州府雪太守夫人、与福建梅兵备的小姐接风。
那雪太守与梅兵备,另设席在昭庆寺赏梅,夫人与小姐,就排酒在船。
雪太守与梅兵备原系姑表至亲,因往福建上任,从杭州经过,雪太守因此留住。
雪太守是苏郡人,名霁,字景川,夫人王氏,止生得一子一女,一子尚幼,女儿年方二八。
因他母亲,梦见详云绕屋而生,名唤瑞云,生得姿容绝世,敏慧异常。
观其色,真个落雁沉鱼,果然羞花闭月;
论其才,不惟女红之事,色色过人,即诗赋之间,般般精妙,就是雪太守的诗文,却也常常是他代笔。
曾有一诗,赞那雪小姐的好处:
桃输绰约柳输轻,玉貌花容谁与衡。
向月乍疑仙女降,凌波欲拟洛川行。
袅教看云魂应死,秀许飡时饥不生。
最是依依临别际,眼传秋水更多情。
梅兵道是金陵人,名灏,字道宏,年已五十,止生得个女儿,临生这日,梅公梦一神人赐他美玉一块,雪白无暇,因取名唤做如玉。
这如玉小姐生得姿容比瑞云小姐一般,真个眉如春柳,眼似秋波,更兼性情聪慧,八九岁时便学得描鸾刺绣,件件过人。
不幸母亲雪氏,先亡过了,每日间,但与梅公读书说字。
乃山川秀气所钟,天地阴阳不异,有百分姿色,便有百分聪明。
十四五岁时,便也知诗能文,竟成个女学士。
曾有一诗,赞那梅小姐之好处:
云相娇容花想香,悠然远韵在新妆。
轻含柳态神偏媚,淡扫蛾眉额也光。
诗思只宜雪作侣,玉容应倩月为裳。
风流多少情多少,未向人前已断肠。
凡家居无事的时节,往往梅公做了,叫如玉和韵,如玉做了,叫梅公推敲。
就是前日雪太守出的诗题,也是他父女唱和之作。
在金陵时,梅公寄与雪太守,要他和韵。
雪太守因杭州是人文渊薮,故就把此题仰学试士,一则观赏人文,一则便为择婿基地。
因此刘有美得此消息。
恰好是日游湖,柳友梅的船与官船相近,也是天缘有份,无意中刘有美把柳友梅的诗句高声朗吟,顺见儿吹到二小姐船中来。
二小姐耳聪听见了。
梅小姐想道:“这诗首尾是我父亲限的韵,为何这里也有人吟咏起来?
又和得清新俊逸,似不食烟火者。”
雪小姐也道:“那诗果然字字风流,句句飘逸,令人有况李青莲之想。”
二小姐一头说,一头把柳友梅的诗句,一句一句的,都暗记在心上了。
梅小姐忙叫侍儿朝霞道:“你看湖内谁人吟咏。”
那侍儿乖巧,轻轻的从旁边揭起垂帘,让二小姐从斜侧里窥看,自己却露出头来。
恰好遇着柳友梅在那里,指点湖山,笑谈风月。
侍儿早又识货,骨碌碌两只眼睛,倒把柳友梅看个尽情,把柳友梅的半神韵度,都看出来。
不知柳友梅的神魂,早已被帘内美人摄去了。
因这一见,有分教佳人闺阁,有怀吉士风流;才子文园,想杀多娇韵态。
正是:
清如活水分难断,心似灵犀隔也通。
春色恋人随处好,男贪女慕两相同。
那侍儿看在眼中,藏在肚里,也不便就对二小姐说,直至船已离湖,瞒着雪夫人,到后舱来,私与二小姐轻轻的说道:“方才吟诗的船,就在吾船对面,他船内,也有三四个少年,只是村的村,俏的俏,只有那身穿水墨色衣、头戴一片毡巾的,生得风流韵致,自然是个才子。”
梅小姐道:“那见得就是才子?”
雪小姐忙问道:“那诗可就是他吟咏的么?”
朝霞笑道:“朝霞见他人物是风流的,那诗句是他吟咏、不是他吟咏,叫朝霞一时哪辨得出?
据朝霞看来,一定是那人做的,别人也做不出。”
梅小姐道:“世间难得全美,有才未必有貌,有貌未必有才。
那见得就是他吟咏的?”
雪小姐道:“有才必须有貌,有貌必竟有才。
朝霞说来亦未可知。”
朝霞道:“还是小姐说得好。
我家小姐太心疑了。”
雪小姐道:“奴也闻前日爹爹说:
‘姑夫处寄来诗题,一时无暇,未便和韵,我已发到各学去了,看这些秀才做来。’莫非此生已知此题,故乘着春光赋就的么?
若果就是他,真可谓风流才子矣。”
如玉小姐道:“原来如此!
若果是他,古称潘安貌,子建才,殆蒹之矣。”
朝霞笑道:“我想越中今日有两位佳人,只怕没有两个才子来相配对。”
雪小姐道:“越中人文渊薮,你哪里晓得就没有么?”
梅小姐道:“有或有之,只恐当面错过耳。”
雪小姐道:“既已当面,焉忍错过!”
朝霞冷笑一声,忙问道:“敢问二小姐,不错时,却如何?”
雪小姐才要说,却好船已到钱塘门。
梅兵道的大坐船已近,如玉小姐与雪夫人、瑞云小姐作别回船。
雪太守处早有人役伺候,就上岸登轿进城而去。
正是:
数载亲情才见面,一朝分手便相离。
怎知天意由来合,雪与梅花仍旧依。
毕竟二小姐别后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 梅兵宪难途托娇女
诗曰:
缓急人生所不无,全凭亲友力相扶。
陈雪友谊几知己,婴杵芳名为托孤。
仗义终须仗义起,奸谗到底伏谗辜。
是非岂独天张主,人事其间不可诬。
话说如玉小姐,与雪夫人、瑞云小姐别后,随着梅兵备回船。
梅小姐接住,梅公道:“日间汝舅舅邀我到昭庆寺赏梅,不料未及终席,人报提学院到,你舅舅只得又去接他。
甚矣,乌纱之苦、皂隶之俗哉!”
言未毕,雪太守也到,梅公接进船,即命小姐拜见过。
坐毕,雪太守道:“早间失陪,多有获罪。
前日学院发牌,先考绍兴,不期今日就到敝郡,固此小弟惟恐失迎,只得去接他。
况李念台与小弟虽然也是年家,为人甚是古执,既在宦途,不得不如此。
姊丈托在至戚,当相谅耳!”
梅公道:“说哪里话,你我既系至亲,当脱略虚文,以真情相告。
那李念台点了浙学院,原与小弟同出京。
我也曾面嘱他,越地人文极盛,幸为小弟择一佳婿。
今既到此,他必不失信。
兄若进见时,尚与我致意。”
雪太守道:“领教,领教!
只是目下还有一事,小弟方才回衙,见塘报甚是紧急,说闽中一路,山寇猖獗,劫了库,杀了知府,近日又沿及两广,人心惶惑,吾想吾兄此行正当亷地,且有甥女年幼,路途遥远,盗贼窃发,如何去得!”
梅公听了,抚髀加叹道:“闽寇作乱,小弟离京时已闻此信。
小弟只为权臣当道,朝政日非,因此讨这个外差出来,访一佳婿,以完小女终身,就是小弟晚年也得半子相依,不忧无靠。
不料佳婿未逢,风波顿作,这也是我命运使然。
《诗》不云乎:
‘它不怀归?
畏此简书。’今已王命在躬,是有进无退了。”
如玉小姐在旁听见,惊得面如土色,半晌的不言不语,不觉吊下泪来说道:“此事怎了?”
雪太守道:“我兄是一定要去的,只是甥女,恐去不得,莫若留到小弟衙斋,暂住几时,俟平静日,送到任所何如?”
梅公闻言,说道:“吾兄之言,正合愚意,但只是小女,自令姐去后,无一刻不在膝下,小弟此番出山,也只为择婿而行,谁料婿尚未得,女又相离。
今者闽越山川,道途险厄,天涯父女,至戚睽违,心虽铁石,宁不悲乎!
虽承老舅厚谊,见领小女,但小弟此去,多凶少吉,尚不知父女相见何期!”
言至此,不觉扑簌之掉下几点泪来。
如玉小姐与朝霞从旁听见,亦不觉潜然泪下。
如玉小姐道:“爹爹暮年,且是文士,当此贼寇猖獗之际,爹爹深入虎口,恐祸生叵测。
据孩儿看来,爹爹何不急上疏告病还乡,或者圣明怜念,另遣人去,也未可知。”
梅公叹道:“我岂不知?
但我为严氏弄权,讨差出外,这些有见识的,也就纷纷告退,眼见得朝廷已无人。
当此天步艰难之际,内有权臣,外养巨寇,若不早除外患,必致遗害腹心;
况此间贼寇,名虽为寇,原系良民,总为饥寒逼迫,贼类相扳,以至于此。
我若此去,当抚则抚,当剿则剿,誓必扫清巢穴,以报国家。
我已备员兵选,奉命出京,又復不去,这分明临难退缩了。
不惟负罪名教,且为严党所笑矣!
如何使得?”
如玉小姐道:“爹爹所言,俱为臣大义,非儿女所知。
只是爹爹此去,水土异乡,乏人侍奉,倘病窃发,暮年难堪,叫孩儿放心不下。”
雪太守道:“父女离别,自难为情,然事已至此,已无可奈何。
姊丈既以甥女见托,甥女即吾女也,当择一佳婿报命。
还有一话,弟倒忘了,前日姊丈见教的诗题,极有趣味,弟未及和,已发到学里去了。
吾想越中大郡,定有美才,不日文宗考试,自拔一二佳士,或者良缘有□,得一佳婿,也未可知。
甥女是个闺阁英流,含配个文章魁首。”
梅公闻言,便改容拭泪道:“闻兄之言,顿开茅塞,若肯为小弟择一佳婿,小弟虽死异域,亦含笑矣!”
因看着如玉小姐道:“我明日送你到舅舅衙中,不必说是舅舅,只以父女称呼,便好为你寻亲。”
如玉小姐道:“孩儿既蒙嫡亲舅舅收管,就如母亲在的一般,料然安妥。
只望爹爹尽心王事,以靖群丑,则侍奉有日,万勿以孩儿为念。”
梅公道:“你既有托,我已心安,我闽中此去,七尺之躯悉听于天矣。
今夜尚图相聚,明日便一片正帆、千里关山耳。
且将酒来,我与舅舅痛饮几杯,以叙别情。”
正是:
江洲衫袖千年泪,易水衣冠万古愁。
莫道英雄不下泪,英雄有泪只偷流。
左右斟上酒,二人共饮了一回,不觉更深。
雪太守径道回府。
梅公吩咐小姐道:“你今夜收拾停当,明日好到舅舅府中去。”
小姐听了,不敢违拗,即忙打点。
次早,梅公叫两乘轿,一乘坐小姐,一乘自坐,亲送到雪太守府里来。
雪太守已着人伺候,接进后衙。
梅公就叫如玉小姐拜了雪太守四拜,随即与雪太守也是四拜,说道:“骨肉之情,千金之托,俱在于此。”
雪太守道:“姊丈但请放心,小弟决不辱命。”
如玉小姐心下兴咽,一句话也说不出,只是掩泪而已。
雪太守即令治饭。
梅公道:“小弟倒不敢领了,一则凭限要紧,一则已唯午时解维,停不得了。”
雪太守道:“暂奏一杯,聊作渭城三唱,以壮行色。”
叫左右斟上酒来。
雪太守恭上,梅公接了酒道:“今日与吾兄、小女一别,未知何日相逢!”
雪太守道:“吉人自有天相,不日扫清小蠢,便可荣升,不须忧虑。”
一连饮了三杯,梅公也回敬一杯,就要起身。
如玉小姐含泪拜别,梅公亦泣然泪下,只得吞声而别。
正是:
世上万般苦楚事,无非死别与生离。
雪太守与梅公,直送出钱塘门方别。
正是:
人事无端復云雨,天心有意合姻缘。
待看雨散云收后,一段良缘降自天。
未知后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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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棲云庵步月访佳人
诗曰:
世间何事最难禁?
才色相逢意便深。
在昔文王歌窈窕,至今司马露琴心。
千秋佳话非虚业,百载良缘实素襟。
拙鸠空有争巢力,那得鸳鸯度绣针。
话说柳友梅自那日游湖遇见二美人之后,心下十分想慕,甚至废寝忘食。
到了次日,先打发抱琴回去,自己只托为考试进城,就与竹凤阿、杨连城作别。
刘有美亦自托有事别去不题。
只有柳友梅心上想着二位美人,一经往杭城中来,各处物色,并无下落,只得回身转出城来。
行了数里,到了一个旷野所在,柳友梅此时心上已走得个不耐烦,但远远望见一个小庵,中间树林阴翳,竹影交加,虽然木土结构,却也幽雅可爱。
柳友梅寻访了一日,不免神思困倦,巴不能到个所在歇息,遂一径到小庵来。
那小庵门前抱着一带疏篱,曲曲折折,鲜花细草,点缀路径;
到得庵门,门栽着数株杉树,排列着三四块文石。
柳友梅便于石上小憩。
只见庵门上边额着“棲云庵”三字,中间走出一个老僧,近前把柳友梅仔细一看,惊问道:“相公莫非柳月仙么?”
柳友梅惊起,忙问道:“老师何得就知小生姓名?”
老僧道:“老僧昨夜偶得一梦,梦见本庵伽蓝菩萨吩咐道:
‘明日有柳月仙到此,他有姻缘事问你,你须牢待他。’今日老僧因此等了一日,并无一人,直到这时候才遇见相公,故尔动问。”
柳友梅一发惊讶,暗想道:“此僧素不相识,晓得我的姓氏,已就奇了,为何把小生的心事都说出来?
我正要寻访二美人的下落,何不就问他一声。”
因上前作揖道:“老师必是得道高僧,弟子迷途,乞师指示!”
那老僧道:“不敢,不敢,且请到里面坐。”
柳友梅随着老僧,就一步步到正殿。
殿上塑的是一尊白衣大士。
柳友梅拜过,老僧就延至方丈,施礼毕,分宾主坐下。
待过茶,那老僧问道:“请问相公尊居何处?
因什到此?”
柳友梅道:“小生山阴人氏,先京兆就是柳继毅,昨同敝友游湖,偶尔到此。”
老僧道:“原来就是柳太爷的公子,失敬了!
数年前小僧在京时,也曾蒙令先尊护法,是极信善的,不意就亡过了,可叹,可叹!”
柳友梅道:“敢问老师大号?”
老僧道:“衲号静如。”
柳友梅道:“敢问老师与小生素未相识,缘何便如小生姓名,且独见肺腑隐情?”
老僧道:“小庵伽蓝最是灵应,老僧因梦中吩咐,故尔详察到此。
老僧哪里得知?”
柳友梅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静如就吩咐道人收拾晚斋。
柳友梅又问道:“宝刹这样精洁,必定是一方香火了,但不知还是古刹,还是新建?”
静如道:“小庵叫做棲云庵,也不是古迹,也不是一方香火,乃是本府雪太守捐俸建造的,已造了四五个年头。”
柳友梅道:“雪太爷为何造于此处?”
老僧道:“太爷只因无子,与他夫人极信心奉佛,为此建造这一所正殿,供奉白衣观音,要求子嗣。
连买田地也费了一二千金。”
柳友梅道:“如今雪太爷有子么?”
静如道:“儿子终有一个,他未生子时,已先生下一位小姐。”
柳友梅道:“莫说生一位小姐,便生十位小姐,也比不得一个儿子。”
静如道:“柳相公,不是这般说。
若是雪太爷这位小姐,便是十个儿子,也比不得。”
柳友梅道:“却是为何?”
静如道:“这位小姐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花羞月之貌,自不必说;
就是些描鸾刺绣,样样精工,也不为稀罕;
最妙是古今书史,无所不通,做出来的诗词歌赋,直欲压倒古人。
就是雪太爷的诗文,也还要他删改。
柳相公,你道世上人家有如此一个儿子么?”
柳友梅听见说出许多美处,不觉身脉酥荡,神魂都把捉不定起来,暗想道:“据老僧说来,刘有义之言验矣!”
忙问道:“这位小姐曾字人否?”
静如道:“哪里就有人字?”
柳友梅道:“他父亲现任黄堂,怕没有富贵人家门当户对的,为何尚未字人?”
静如道:“若论富贵,这就容易了。
雪太爷却不论富贵,只要人物风流,才学出众。”
柳友梅道:“这个也还容易。”
静如道:“还有一个难题目,雪老爷意思原欲就于任上择婿,但是来议亲的,或诗,或赋,要做一篇,直等雪太爷与小姐中意,方才肯许。
偏有那小姐的眼睛又高,遍杭城秀士做来诗文,再无一个中意,所以耽阁至今,一十七岁了,尚未字人。
闻得近日雪太爷又出什么新巧诗题,叫人吟咏,想也是为择婿的意思。”
柳友梅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心下却暗喜,这段姻缘却就在这里明白;
又想道:“只是所闻又如所见,眼见的是两位,耳闻的又只是一个,又不见,有些疑惑,只是一个美人有了消息,那一位美人不愁无下落矣。”
不一时,道人排上晚斋,二人吃了。
不觉月已昏黄,静如道:“相公今日行路辛苦,只怕要安寝了。”
便拿了灯,送到一个洁静房里,又烧一炉好香,泡一壶苦茶,放在案上,只看柳友梅睡了方才别去。
柳友梅听了这一片话,想起那湖上遇见的两个美人,与静如所说的小姐,不胜欢喜,只管思量,便翻来覆去,哪里睡得着?
只得依旧的穿了衣服起来,推窗一看,只见月色当空,皎洁如同白昼,遂步出庵门前闲步。
一束月色甚佳,一来心有所思,不觉沿着一带疏蓠月影,便出庵门。
离有一箭多远,忽听得有人笑话。
柳友梅仔细一望,却是人家一所花园。
园内桃李芳菲,便信步走进去。
走到亭子边,往里面一张,只见有两个人,一边吃酒,一边做诗。
柳友梅便立住脚,躲在窗外听他。
听见一个穿黄的说道:“下面这个险韵,亏你押。”
那个穿绿的道:“下面的还不打紧,只上面这几个字,哪一个不是险韵?
费了心了,除了我老张,再有那个押得来?”
穿黄的说:“果然押得妙!
越地才子不得不推老兄。
再做完了这结句,那女婿便稳稳的做得成了。”
穿绿的便低着头,想了又想,哼了又哼,直哼唧了半晌,忽大叫道:“有了,有了!
妙得紧,妙得紧!”
忙忙拿笔写在纸上,递与穿黄的看。
穿黄的看了,便拍掌道:“妙,妙!
真个字字学老杜,不独韵押得稳当,且有许多景致。
兄之高才捷足,弟所深服者也!”
穿绿的道:“小弟诗已成,佳人七八到手,兄难道就甘心罢了?”
穿黄的道:“小弟往日诗兴颇高,今夜被兄压倒,再做不出。
且吃几杯酒,睡一觉,索性养养精神,却若吟一首,与兄争衡。”
穿绿的道:“兄既要吃酒,待小弟再把此诗吟咏一遍,与兄听了下酒如何?”
穿黄的道:“有理,有理!”
穿绿的遂高吟道:
雨落阶前水满溪,绿绳牵出野牛西。
风大吹开杨柳絮,片片飞来好似鸡。
穿黄的也不待吟完,便乱叫道:“妙得甚!
妙得甚!
且贺一杯再吟。”
遂斟一杯递与穿绿的。
穿绿的欢喜不过,接了酒一饮而干,又续吟道:
烟迷隐隐山弗见,波起皱皱湖不齐。
画也难描昔日景,船中歌曲像莺啼。
穿绿的吟罢,穿黄的称羡不已,赞道:“后面两联一发好得紧!”
柳友梅在窗外听了,忍不住失声笑将起来。
二人听见,忙赶出窗外来,见了柳友梅,便问道:“你是何人,却躲在此处笑我们?”
柳友梅道:“学生偶尔看月到此,因闻佳句清妙,不觉手舞足蹈,失声唐突,多得罪了!”
二人看见柳友梅一表人物,说话又凑趣,穿黄的道:“兄原来是知音有趣的朋友。”
穿绿的道:“既是个妙人,便同坐一坐何如?”
便一把手扯了柳友梅同到亭子中来。
柳友梅道:“小弟怎好相扰?”
穿绿的道:“四海皆兄弟,何妨!”
遂让柳友梅坐了,叫小的们斟上酒,因问道:“兄尊姓大号?”
柳友梅道:“小弟贱姓柳,表字月仙。
敢问二位长兄高姓大号?”
穿黄的道:“小弟姓李,贱号个君子之君、文章之文。”
因指着穿绿的说道:“此兄姓张,尊号是良卿,乃是敝地第一个财主兼才子者也。
这个花园便是良卿兄读书的所在。”
柳友梅道:“如此失敬了。”
张良卿道:“月仙兄这样好耳,隔着窗便都听见了!
咏便咏个《春郊》,只是有些难处。”
柳友梅道:“有什难处?”
张良卿道:“最难是首尾限韵,小弟费尽心力,方得成篇。”
柳友梅道:“谁人出的诗题,要兄如此费心?”
张良卿道:“若不是个妙人儿,小弟焉肯费心!”
柳友梅道:“既承二兄相爱,何不一发见教!”
李君文道:“这个话儿有趣,容易说不得,兄要说时,可吃三大杯,便说与兄听。”
张良卿道:“有理,有理!”
遂叫斟上酒。
柳友梅道:“小弟量浅,吃不得许多。”
李君文道:“要听这趣话儿,只得勉强吃。”
柳友梅当真吃了。
张良卿道:“柳兄妙人,说与听罢。
这诗题是敝府太尊的一位小姐出的。
那位小姐生得赛西施,胜王嫱,十分美貌,有誓不嫁俗子,只要嫁个才子,诗词歌赋敌得他过,方才肯嫁。
太尊因将这难题目难人,若是做得来的,便把这小姐嫁他,招他为婿。
因此小弟与老李拼命苦吟。
小弟幸和得一首,这婚姻便有几分想头。
柳兄你道好么?”
柳友梅听了明知就是静如所言,却不说破,只说道:“原来如此。
敢求原韵一观。”
张良卿道:“兄要看时,须也做一首请教请教。”
柳友梅道:“弟虽不才,若见诗题,也杜撰几句请正。”
张良卿在拜箧中取出原韵,递与柳友梅。
柳友梅看了,分明是湖上吟咏的二题,假意道:“果然是难题目,好险韵,好险韵!”
张良卿道:“既已看了,必求做诗。”
柳友梅道:“班门弄斧,只恐遗笑大方。”
李君文道:“我看柳兄如此人物,诗才必妙,莫太谦了!”
遂将笔砚移到柳友梅面前。
柳友梅不好推逊,只得提笔抻抻墨,就吟诗一首云:
《春闺》
雨后轻寒半野溪,绿机懒织日啣西。
风帘静卷雕梁燕,片月催残茅店鸡。
烟锁天涯情共远,波深春水思难齐。
画眉人去归何日,船阻关河猿夜啼。
柳友梅写完了,递与二人道:“勉强应教,二兄休得见笑!”
二人看了柳友梅笔不停书、文不加点,信手做完,甚是惊讶,拿来念了两遍,虽不深知其意,念来却十分顺口,不像自己七扭八拗,因称赞道:“原来柳兄也是一个才子,可敬,可敬!”
柳友梅道:“小弟俚言献丑,怎如张兄字字珠玉!”
张良卿道:“柳兄不要太谦,小弟是从来不肯轻易赞人的。
这首诗果然和得敏捷而快,合式而妙。”
柳友梅道:“张兄佳作已领教过,李兄妙句还要求教。”
李君文道:“小弟今日诗兴不发,只待明日,见过小姐的真诗方做哩。”
柳友梅道:“原来李兄这等有心。
但小姐的真诗如何便得一见?”
李君文道:“兄要见小姐的真诗,也不难,只是他两个题目,兄只做一首,恐怕还打不动小姐。
兄索性把这《春郊》的诗一发做了,小弟明日便把小姐的真诗与兄看。”
柳友梅道:“李兄不要失言。”
张良卿道:“李兄是至诚君子,小弟可以保得,只要兄做得出第二首。”
柳友梅此时已有几分酒兴,又一心思量看见那小姐的真诗,便不禁诗思勃勃,提起笔来,又展开一幅花笺,任意挥洒,不消半刻,早又和成一首《春郊》诗,递与二人。
二人看了,都吓呆了,口中不言,心下想道:“这才是真正才子!”
细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道:
《春郊》
雨过春色媚前溪,丝柳牵情系讓西。
风陈穿花惊梦县,片云衔日促鸣鸡。
烟光凝紫连山迥,波影浮红耀水乔。
画意诗情题不到,船楼鼓吹听莺啼。
二人读完了,便一齐拍案道:“好诗,好诗!
真做得妙!”
柳友梅道:“醉后狂愚,何足挂齿。
那小姐的真诗,还要求二兄见赐一看。”
李君文道:“这个自然,明日觅来一定与兄看。
就是倒不曾请教得,吾兄不像这里人,贵乡何处,因什到此,今寓在何处?”
柳友梅道:“小弟就是山阴县人,昨到城中访一朋友,出城天色已晚,今借寓在前面棲云庵,偶因步月得遇二兄。”
张良卿道:“原来贵县就是山阴,原是同省,今年乡试还做得同年着哩。”
柳友梅道:“不惟同省,益且同学,小弟倒忝在钱塘学中。”
张、李二人道:“原来兄贵庠倒进在这里,我说兄必竟是个在庠朋友,若是不曾进过的,哪有这等高才捷作?
兄既寓在棲云庵,一发妙了,明日奉拜,就可见小姐的真诗了。”
三人一心都想着小姐,只管小姐长、小姐短,不觉厌烦。
你一句,我一句,说得有兴,復移酒到月下来吃,直吃得大家酩酊,方才起身。
张、李二生送出园门,柳友梅临别时,又嘱咐道:“明日之约,千万不要忘了!”
二人笑道:“记得,记得!”
三人别了,此时已有三更时候,月色转西,柳友梅仍照旧路回到庵中去睡,心下想道:“我道佳人难遇,必须寻遍天下,不期就在杭郡访着,可谓三生有幸。”
又想道:“访便访了一个佳人的消息,只是那一位美人,不知又在何处?
倘若一般俱不能成美,成个虚相思,却也奈何!”
既又想道:“既有了消息,便蹈汤赴火,也要图成,难道做个望梅止渴罢了么?”
左思右想,真个亿万声长吁短叹,几千遍倒枕搥床,直捱到数更才朦胧睡去。
正是:
才人爱色色贪才,才色相连思不开。
必竟才郎怀美色,果然美色惜真才。
未知柳友梅毕竟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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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合欢亭入梦逢巫女
诗曰:
淡云疏雨恣高唐,一种幽情入梦中。
漫说黄梁清俗士,试看蝴蝶化周郎。
红楼粉面原虚幻,翠阁蛾眉半醉乡。
莫向春风沉意乐,离迷魂断楚襄王。
却说柳友梅只为心上想着那二美人,左思右想了一回,不免神思困倦,才朦胧睡去。
忽走到一座花园,四周花木,一带槿篱环抱着曲池,流水潆绕着石径。
斜桥半中间高高的起一座亭子,那亭子靠着一块太湖石。
太湖石畔,罩着一大株绿萼梅,玲珑曲折,香气纷披。
柳友梅飘飘然随着池畔曲栏,一径从石路上湾湾的走过板桥。
只见那些牡丹亭、芍药栏、大香棚、蔷薇架、木樨轩,周阑绕着那座亭子,亭子上梅花如雪,香气连云。
柳友梅徘徊不忍别去。
正是:
似随残雾似随潮,花岸依然旧板桥。
竹径朱扉风半启,纸窗梅影月空摇。
红余珊枕钗寒禺,绿闇东墙韵冷箫。
梦里只疑身是阮,阶前妬杀翠云条。
柳友梅到得亭子边,心上恍恍惚惚,就于那亭子下面,小石磴上,坐憩片时。
只见亭子上写着“合欢亭”三字,两行挂着一对联,就是柳友梅自己的诗句:“吟成白雪心如素;梦到梅花香也清。”
柳友梅看见,吟罢,心下想道:“原来这里却有人写着我得意的诗句,只可惜那样一个仙源,恨无仙子过耳。”
心下才这般想,但听得半空中,一派仙乐,声音嘹亮。
柳友梅侧耳听来,但听得:
悠扬逸响,分明皎月度琴声;宛转清音,一似冷月飘笛韵。
幽情欲动处,乍疑司马遇文君;曲韵听来时,还拟张生狎崖女。
新声送入高唐梦,化作巫山一片云。
柳友梅方才听罢,抬头仰望,只见几个青衣拥着两个仙女,乘云冉冉而下。
一个身穿着缟素衣裳,驾着一朵红云;
一个身穿着淡绿色衣,手执碧玉如意,俱从半空中堕将下来。
柳友梅此时,心下又惊又喜,不免仔细定睛一看,心下尚依稀仿佛记得像那舡上相逢的二美人,暗喜道:“吾柳友梅不知何缘,与二美人便在这里相逢。”
遂上前问道:“敢问仙姬,降临何处,因什到此?”
那白衣的女子道:“妾乃瑞云洞六花仙子是也。”
那绿衣的女子道:“妾乃碧玉洞五花仙子是也。
与郎君共有姻缘之分,故尔到此。”
白衣女子道:“且待妾开却洞门与仙郎欢会。”
说罢,将长袖从石壁上一拂,只见石壁内就现出两扇朱扉,内中雕栏画槛,瑶草奇花,迥非人境。
那白衣女子道:“仙郎请进。”
柳友梅听得,喜出望外,便笑脸相迎,二女子亦携手相邀,同入洞中。
怎见得洞房的好处?
但见:
绣帘飘动,锦帐高张。
排列的味味珍羞,尽是琼浆玉液;端供着煌煌炬烛,赛过火树银花。
香焚兰麝,暗消宋玉之魂;衾抱鸳鸯,深锁襄王之梦。
酥胸微露处,笑看西子玉床横;醉眼俏传时,娇摱杨妃春睡起。
正是未曾身到巫山峡,雨意云情已恣浓。
柳友梅随着二女子到得洞中,已觉神魂飞荡,又见洞房无限好景,真令满心欢畅,乐意无穷,回说道:“不知小生何缘,过蒙仙姬错爱至此?”
二女子道:“郎君乃天上仙姿,妾等亦非人间陋质,与郎君共有良缘,今幸相逢,共酬夙愿耳。”
柳友梅道:“只恐凡夫污质,有沾仙体。”
那二女子道:“此系天缘,不须过逊。”
话毕,二女子就亲施玉手,捧着两杯酒,递与柳友梅。
柳友梅接在手,便觉异香扑鼻,珍味沁心,与寻常世上的酒味大不相同,才饮下喉,便陶然欲醉起来。
友梅饮罢,横着醉眼,看那二女子。
那二女子果然半姿绝世,骨态鲜妍,一个个露出万种的风情,千般的韵致,反来引诱柳友梅,柳友梅见了,不觉魂飞魄舞,身体都把捉不定,便倒入二女子怀中。
那二女子便扶起柳友梅同归罗帐,共入鸳衾。
大家解衣宽带,遂成云雨之欢。
但见:
罗衫乍褪,露出雪白酥胸;云鬓半偏,斜溜娇波俏眼。
唇含豆蔻,时飘韩椽之香;带绾丁香,宜解陈王之珮。
柳眉颦,柳腰摆,禁不起雨骤云驰;花心动,花蕊开,按不住蜂狂蝶浪。
粉臂横施,嫩松松抱着半湾雪藕;花香暗窃,娇滴滴轻移三寸金莲。
三美同床,枕席上好逑两女子;双娥合衾,被窝中春锁二乔。
欢情浓畅处,自不知梦境襄王;乐意到深时,胜过了阳台神女。
正是:
幻梦如真,情痴似梦。
柳友梅先搂定绿衣女子,与他交欢。
只见那女子颜色如花、肌肤似雪。
柳友梅搂定,香肩团成一片,但觉枕席之间,别有一种异香似兰非兰、似蕙非蕙,像在那女子心窝里直透出皮肤中来的。
柳友梅与他贴体交欢,闻嗅此香,便遍身酥麻起来,笑问道:“仙姬遍体异香,不知从何处得来?几令小生魂杀?”
那女子微笑道:“仙郎贪采花香,如纵蝶寻花,恣蜂锁蕊,使妾万种难当,满身香气亦被君沾染去矣。”
柳龙梅便轻轻的扑开花蕊,深深的探取花心。
只见那女子花心微动,便娇声宛转,俏眼朦胧,露出许多春态。
柳友梅不觉魂消。
虽则春情如醉,尚留后军以图别阵。
回顾那白衣女子,娇羞满眼,春意酥慵,似眠非眠、似醉非醉的光景,却也像杨妃春睡的在那里了。
柳友梅见了不觉雨意转浓,云情復起,便再整旗枪决战,捧着那女子道:“仙容倾国倾城,能不魂消心死!”
白衣女子道:“仙郎风流情态,动荡人心,阳和透体,遍骨酥麻,叫奴一腔春思亦都被君泄尽。”
说罢,将女子分开玉股,耸起金莲,觉花心微动,即凑上前来。
柳友梅极力的奉承,温存的摩弄,但觉舌吐丁香,胸堆玉蕊,已不知消魂何地,却又露滴牡丹心了。
云雨既毕,那柳友梅尚舍不得二女子,二女子也舍不得柳友梅,便一个捧着柳友梅的前心,一个捧着柳友梅的后背,把友梅拥在中间。
柳友梅觉得粉香腻玉,贴体熨肌,便浑身通泰,透骨酥麻,如在隋炀帝任意车中,不知风流快活为何如矣。
正在欢乐之际,忽听得晓钟敲响,惊得一身冷汗,觉来乃是南柯一梦。
但闻数声清磐,又见半窗残月,那二美人不知向何处去了。
此时已是五更时候,静如老和尚起来做早功课了,柳友梅所以被他惊醒。
醒便醒了,柳友梅心下想道:“这二女子分明是我在湖上相逢的美人,今夜忽然梦见起来,这姻缘或者有些意思么?”
又想到那合欢亭之乐尚恋恋念念,舍不得二女子。
意欲入梦再寻,那晓得天色已明。
此时要起来,又舍不得好梦,要睡又睡不去,只得心神恍惚,如醉如痴,拥着被呆呆的坐在床上想那二美人。
倒忘了昨夜花园月下之约了。
正是:
楚峡云娇宋玉愁,月明溪净映银钧。
襄王定是思前梦,拟抱霞裳上玉楼。
却说静如老僧做完了早功课,就走到柳友梅房中来问道:“柳相公昨夜安寝么?”
友梅道:“昨日偶得一梦,正要待师详察。”
静如道:“梦见什么来?”
柳友梅道:“昨夜梦见起到一座园,四围花柳,满层梅香,小生在彼游玩,只见半空中一派仙乐,降下两个仙女。
一个身穿缟素,驾着一朵红云,口称‘六花仙子’,一个身挂绿衣,手执着碧玉如意,口称‘五花仙子’,从空而下。
我与他饮酒交欢,正在兴浓之际,却被钟声惊觉,不知主何吉凶?”
静如暗点点头笑道:“柳相公这姻缘事有些意思了。”
柳友梅忙问道:“却是为何?
愿详其说。”
静如道:“柳相公,你是读书人,最聪明的,岂不知六花是雪,五花为梅?
这分明梅雪争春的意思了。
柳相公的姻缘想不在梅边定雪边矣。”
柳友梅恍然大悟道:“闻师之言,如梦方觉,如醉方醒,既已良缘有在,我柳友梅便蹈汤赴火,亦所不辞!
只恐好事多磨,良缘难遂耳。”
静如道:“柳相公,你不须忧虑!
本庵伽蓝菩萨签诀最验,可把婚姻事往问一问,便知端的了。”
柳友梅道:“正该如此。”
随即梳洗过,走到神前拜了四拜,通诚乡贯、姓名、年月、心事,将签筒摇上几摇,不一时求着一签,上写道:
五十功名心已灰,那知富贵逼人来。
绣帏双结鸳鸯带,叶落霜飞寒色开。
柳友梅看见,惊叹道:“神明之言,却与老师所详有些暗合,但不知应在何时?”
静如道:“据此签看,本当应在秋冬之际,这姻缘两重不须说了,但必要金榜题名,然后洞房花烛哩。”
柳友梅道:“若到此日,当重修庙字,再整金身。”
静如道:“这个自然,到后日应验了,方信者僧不是诳语。”
柳友梅拜谢过,便欲别去。
静如道:
岂有此理,且请用过早膳去。”
柳友梅只得坐下吃过饭,然后别去,寻那张、李二生,再看雪小姐的真诗。
正是:
朝云深锁梨花梦,夜月空闲绿绮心。
不向幽闺寻女秀,世间何处觅知音。
毕竟柳友梅与二小姐如何作合,且听后来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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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假张良暗计图连理
诗曰:
闲将青史闷难禁,古古今今事业深。
谋似子房怀隐恨,智如诸葛泪余襟。
月当圆处还须缺,花若秾时便被侵。
可笑愚痴终不悟,几番机变几番心。
却说张良卿因一时酒后兴高,便没心把雪小姐的心事,都对柳友梅说了。
后见柳友梅再三留意,又见诗句清新,到第二日起来,倒想转来,心下到有几分不快,因走到亭子中来。
只见李君文蓬着头,背剪着手,走来走去,像有心事的。
张良卿见了道:“老李,你想什么?”
李君文也不答应。
张良卿走到面前,李君文恼着脸道:“我两个是聪明人,平日间自道能赛张良,胜诸葛,今日为何做这样糊涂事起来?”
张良卿道:“却是为何?”
李君文道:“昨夜那姓柳的,又非亲,又非故,不过是一时乍会,为何把真心话,通对他说了,况他年又少,人物又生得风流逸秀,诗又做得好,他晓得这个消息,却不是鸿门宴上放走了沛公!
我们转要与他取天下了。
好不烦难么!”
张良卿道:“小弟正在这里懊悔,来与你商议,如今却怎生区处?”
李君文道:“说已说了,没什计较挽回。”
张良卿道:“昨夜我也醉了,不知他的诗,必竟与我如何,拿来再细看看。”
李君文遂在书架上取下来,二人同看了一回,面面相觑。
张良卿道:“这诗反复看来,倒像是比我的好些。
我与你莫若窃了他,一家一首,送到府里去,燥脾一燥脾,风光一风光,有何不可?
小柳来寻时,只回他不在便了。”
李君文道:“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,便已有心了,今仔细思量,还有几分不妥。”
张良卿道:“有什么不妥?”
李君文道:“我看那柳月仙,小小年纪,也像个色中饿鬼,他既晓得这个消息,难道倒罢了不成?
况他又是钱塘学里,他若自写了去,一对出来,我们转是抄旧卷了,那时便有许多不妙。”
张良卿道:“兄所言亦是。
却又有一计在此,何不去央央学里的周斋夫,叫他收诗的时节,但有柳月仙的名字,便藏匿过了,不要与他传进,难道怕他飞了进去不成?”
李君文道:“此计甚妙!
但只是诗不传进,万一府里要他,到学里查起来,这事反为不美。
就是柳月仙见里面不回绝他,终不心死。
到不如转同他去做个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的计罢。”
张良卿道:“怎么一个明修暗度?”
李君文道:“只消将这两首诗通来写了自家的名字,却把兄昨日做的,转写了柳月仙的名字,先暗暗送与周斋夫,与他约通了,然后约同了柳月仙,当面各自写了,一同送去。
那周斋夫自然一概收侍。
这叫做‘明修栈道’了,却暗暗挽周斋夫换了送去。
那小姐若看见了你的诗好,自然把柳月仙遗弃了。
那时他自扫兴而去,兄便稳取荆州了。
这不是‘暗度陈仓’么?”
张良卿听了,满心欢喜道:“好算计,好算计!
求要求韩信,拜要拜张良,毕竟兄有主意!
只是要速速为之。
周斋夫那里,却叫那个好去。”
李君文道:“这个机密事,如何叫得别人?
须是小弟自去。
只是老周是个利徒,须要破些钞,方得事妥。”
张良卿道:“成大事者,不惜小费,这个如何论得!
称二两头与他,许他事成再谢。”
李君文道:“二两也不少了。”
张良卿只得袖了二两银子,用封筒封了,就将柳友梅二首诗,用上好花笺,细细写了,落了自家的名字;转将自家的诗,叫李君文写了,作柳友梅的,却不晓得柳友梅的名字,只写着“柳月仙题”。
写完了,李君文并银子同放在袖中,一径到钱塘学里来,寻周斋夫。
正是:
损人偏有千般巧,利己仍多百样奸。
谁识者天张主定,千奸百巧总徒然。
原来这周斋夫,姓周名荣,乃是钱塘学里的一个老值路,绰号叫做“周酒鬼”,为人喜杀的是白物,耽杀的是黄汤;但见了银子,连性命也不顾;倘拿着酒杯,便头也割下来。
凡有事央他,只消一壶酒、一个纸包,随你转递文字、卖嘱秀才这些险事也都替你去做了。
这日李君文来寻他,恰好遇他在学门前,背着身子数铜子,叫小的去买酒。
李君文到背后,轻轻的将扇子在他肩上一敲,道:“老周,好兴头!”
周荣回转头来,看见李君文,笑道:“原来是李相公。
李相公下顾,自然兴头了。”
李君文道:“要兴头也在你老周身上。”
周荣听见口中是上门生意,便打发了小的,随同李君文走到转湾巷里,一个小庵来坐下,因问道:“李相公有何见谕?”
李君文道:“就是前日诗题一事,要你用情一二。”
周荣道:“这不打紧,只要做了诗,我与李相公送到府里去就是了。”
李君文道:“诗已在此,只是有些委曲?
要你用情,与我周旋。”
周荣道:“有什委曲?
只要在下做得来的,再无不周旋。”
李君文就在袖子里摸出那两幅花笺道:“这便是做的两首诗,一首是敝相知张兄的,一个是个柳朋友的,通是本学。
老周你通收在袖里,过一会,待他二人亲送诗来,烦老周将他的原诗藏起,只将此二诗送与府里。
这便是你用情处了。”
周荣笑道:“这等说来,想是个掉绵包的意思了。
既是李相公吩咐了,又通是本学的相公,怎好推辞作难?
只凭李相公罢了!”
李君文来时,在路上已将二两头称出一两,随将一两头,递与周荣,道:“这是张相公一个小东,你可收下,所说之事只要你知我知,做得干净相,倘后有几分侥幸,还有一大块在后面哩!”
周荣接着包儿,便立身来说道:“既承相公盛情,我即同李相公到前面酒楼上,领了他的情何如?”
李君文道:“这到不消了。
张敝友在家候信,还要同来,耽阁不得了,容改日待我再请你罢!”
周荣道:“既是今日就要干正经,连我酒也不吃了,莫要饮酒恨他的事。”
李君文道:“如此更感雅爱!”
遂别了周荣,忙忙来回復张良卿。
此时张良卿已等得不耐烦,看见李君文来了,便即着问道:“曾见那人么?”
李君文道:“刚刚凑巧,一到就撞见,已与他说通了。
怎么小柳还不见来?”
正说不了,只见柳友梅从园门边走进来。
原来柳友梅只因昨夜思量过度,梦魂颠倒,起来迟了;
又因与静如和尚细谈一朝,梳洗毕,吃了饭,到张家园来,已是日午了。
三人相见过,张良卿道:“月仙兄为何此时才来?”
柳友梅道:“因昨夜承二兄厚爱,多饮了几杯,因此来迟,得罪!”
李君文笑道:“想是不要看雪小姐的新诗了?
小弟今早倒已觅得在此。”
柳友梅道:“原来兄不失信,既如此,乞赐一观。”
李君文道:“看便看,只是我三人的诗,也要送去了。
今早学里来催,今晚可同送去罢。”
柳友梅道:“承二兄见挚,更感雅爱。”
李君文就在拜箧中取出一幅花笺,递与柳友梅道:“这便是雪小姐的诗了。”
柳友梅接来一看,只见上写一首七言律诗:
石径烟染绿荫凉,柳拖帘影透疏香。
去时燕子怜王谢,今日桃花赚阮郎。
半枕梦魂迷蚨蝶,一春幽恨避鸳鸯。
雨丝飘处东风软,依旧青山送夕阳。
原来这首诗,乃是杭州一个名妓做的。
李君文因许了柳友梅的诗,只得将来唐塞他。
柳友梅看了,笑道:“诗句甚好,只是情窦大开,不像个千金小姐的声口。
此诗恐有假处。”
李君文道:“这诗的真雪小姐的,为何假起来?”
柳友梅将诗细看,只是不信。
张良卿道:“月仙兄看出神了!
且去干正经要紧,这时候也该去了,不要说闲话,误了正事。”
李君文道:“小弟诗未做完没分,只要二兄快快写了同送去。”
张良卿与柳友梅各写了自己的诗,笼在袖中,二人一同出园门,竟到钱塘学里来。
正是:
游蜂绕树非无意,蝼蚁拖花亦有心。
攘攘纷纷恋春色,不知春色许人侵。
却说柳友梅同着张良卿,一同到学里来,恰好才到学前,撞见了刘有美,忙问道:“我那里不寻兄来,前日西湖上别后,兄寓在哪里?
小弟那日就返舍,令堂便着抱琴来问了几次。
这几日不归,悬望得紧哩!”
柳友梅道:“小弟也就要返舍。”
随指着张、李二兄道:“只因遇着张、李二兄,因此逗留这两日。”
刘有美道:“原来如此!”
忙与张、李二生作了揖,叙了些文。
柳友梅问道:“刘兄今日何往?”
刘有美道:“难道兄倒忘了?
就是为诗题一事了。
但不知兄又何往?”
柳友梅笑道:“小弟也为送诗而去。”
刘有美暗点点头道:“那两位莫非也是么?”
柳友梅道:“然也。”
刘有美听了,就忙忙的作别道:“小弟有事去了,兄若送了诗去,千万速回!”
柳友梅道:“多感,多感!”
刘有美去后,友梅就同张、李二生来寻周荣,各自付诗与他。
却说周荣见三人来,心下已自暗会,假作不知,道:“三位相公既然各有诗了,只留在学里,待在下送去就是。”
三人齐道:“如此有劳你,明日诗案出了,请你吃喜酒罢。”
周荣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
三人别了周荣回去。
柳友梅只得又在棲云庵住了一宿。
到次早抱琴也寻来接了,就一同归去不题。
且说刘有美遇见了柳友梅,为何如此着忙?
他原来这日湖上,已有心盗袭柳友梅的诗句,到次日便访知梅、雪二小姐的下落,便把暗记柳友梅的二首,写好落了自家名字,封好,连忙赶到杭城,送诗到钱塘学里来,也去央及了周荣,不期路上撞见了柳友梅,耽阁了半日,又听他们说来,他们三人也为送诗,仍恐打破了自家的网,因此又叮嘱柳友梅作速回家,自己急急忙忙的别去。
正是:
天定一缘一会,人多百计千方。
纵使人谋用尽,那知天意尤长。
毕竟送诗以后,二小姐去取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 慧文君识眼辨真对
诗曰:
琴声曲曲动文君,识得当年司马心。
自古佳人怀吉士,由来才子遇闺英。
灵机一片原相照,慧眼千秋好细寻。
凤鸟于飞凰自合,等闲岂许俗禽侵。
却说刘有美已抄袭了柳友梅的诗,送到学中。
次日,周荣就将张良卿的倒换诗一同有美混杂送进,真个神不知鬼不觉。
把柳友梅一个真正才子的名字,反暗里遗落了。
话分两头,且说如玉小姐自梅公去后,就住在雪太守衙斋,终日与瑞云小姐一处。
梅小姐见雪小姐颜色如花,才情似雪,十分爱惜。
雪小姐见梅小姐诗思不群,仪容绝世,百般敬重。
平日间,不是你寻我问奇,便是我寻你分韵,花前清昼,月下良宵,或同行携手,或相对凭栏,如影随行不离顷刻。
说来的无不投机,论来的无不中意。
只是如玉小姐因想着父亲远任,又闻闽寇未宁,每每寝不安席食不甘味。
或是思量了,或是说及了,生生掉下泪来,枕席间亦每有泪痕。
雪小姐时常来劝慰他,只是至情关系,哪里放心得下。
正是:
事不关心,关心者乱。
颦首有意,不语准知。
一日,梅小姐新妆初罢,穿一件淡淡春衫,叫侍儿朝霞跟了,走到亭中曲栏边海棠树下摘花。
只见一双粉蝶轻轻的飞过墙来,点缀着春光十分荡漾。
那侍儿朝霞道:“小姐,你看,好一对双飞的蝶儿。”
那梅小姐注目一看,笑道:“果然好一对双飞蝴蝶。”
朝霞就将扇子儿一扑,不料竟扑入梅小姐怀中,梅小姐道:“你看蝴蝶一般好有情也。”
恰好雪小姐悄悄的走将来看见,微笑道:“闺中韵事姐姐奈何多要占尽,今日之景又一美题也。”
梅小姐也笑道:“贤妹既不容愚姐独占,又爱此美题,何不见赠一诗?
便平分一半去矣。”
雪小姐道:“分得固好,只恐点染不佳,反失美人之韵,又将奈何?”
梅小姐道:“品题在妹,姐居然佳士,虽毛遂復生亦復何虑?”
雪小姐忙取纸笔,题诗一首呈与梅小姐看。
只见上写着七言绝句一首《美人扑蝶》:
绣罢春绡意惆然,淡烟笼日媚花间。
闲将团扇招飞蝶,似爱双飞故倍怜。
梅小姐看毕,欢喜道:“潇酒风流,深情远韵,令人思味无穷。
若贤妹是一男子,则愚姐愿侍巾栉终身矣。”
雪小姐听了,把眉一蹙,半晌不言,说道:“小妹既非男子,难道姐姐就弃捐小妹不成?
此言殊薄情也。”
梅小姐道:“吾妹误矣,此乃深感贤妹才华,欲得终身相聚而恐不能,故作此不得已之极思也。
正情之所钟,何薄之有?”
雪小姐道:“终身聚与不聚,在姐愿与不愿耳。
你我若愿,谁得禁之而不能?”
梅小姐道:“虑不能者,正虑妹之不愿也;妹若愿之,何必男子!
我若不愿,不愿妹为男子矣。”
雪小姐方回嗔作喜道:“小妹不自愧其浅,反疑姐姐深意,真可笑也。
只是还有一事,我两人愿虽不远,然聚必有法,但不知姐姐聚之之法又将安出?”
梅小姐道:“昔日娥皇、女英同事一舜,姐深慕之,不识妹有意乎?”
雪小姐道:“你我才貌虽不敢上媲皇、英,然古所称闺中秀、林下风应亦不愧,但必配得一个真正才子,方谐夙愿。
不知何日相逢。”
雪小姐道:“湖上之吟,言犹在耳,舟中之句,何日忘之。
姐姐难道倒忘了么?”
梅小姐道:“非敢忘也,恐良缘不偶,好事多磨耳。”
雪小姐道:“松柏岁寒,不改其操;梅花雪压,不减其香。
自古贞姝静女,此心始终不渝。
此十年待字大易所以著有贞也。
况天下事,远在千里,近在目前。
昨闻爹爹说学里诗篇,只在早晚送来。
或者天缘有在,此诗也送进来,不远在千里,便近在目前乎?”
朝霞从旁听见,也笑说道:“我看此生临去,以目送情,将心致意,一定也是钟情人,自然良玉显投,必不明珠暗弃,二小姐不须过虑。”
言未了,一声梆响,门上扛进几只卷箱,就是学里送来的诗笺在内了。
二小姐听见,忙叫朝霞去看来。
朝霞去不多时,随与使女取进内房,朝霞把卷箱开了,二小姐忙取诗笺,大家展玩,翻来翻去,并无一首中意的。
直看到后面,只见一幅花笺写着两首诗句,二小姐忙看一遍,分明就是湖上相闻的。
忙看名字,却写着山阴刘裴然题。
二小姐疑心,便在锦囊中取出湖上相闻的诗句,出来一对却喜字字不差。
原来这日湖上闻吟之后,二小姐各各有心,都暗记了柳友梅的诗句。
回去便把二诗写出,将白松绫子绣成两幅鸳鸯锦笺,珍藏在身。
到这日取出来同看,看来诗句一般,只是字迹可厌。
梅小姐道:“这诗果然和得风流俊逸,自然是个出色才人,细玩其词,当是林和靖、李太白一流人物。
只是字迹污浊,并无妍秀之气,若出两手,恐有抄袭之弊。”
雪小姐道:“这诗不独上下限韵,和得绝不费力,而情辞宛转,诗句清新,其人之风流郁雅如在纸上。
只是妹也疑心,既是才人,必无能诗不能书之理,都恐其中还有假处。”
一边说,一边又翻倒后边,又见一幅花笺写着两首诗。
二小姐同看了一遍,梅小姐道:“那首诗却也做得清新俊逸,与前两首倒像一个人所咏,毕竟也是个风流才子。”
雪小姐道:“只是诗句虽像出一手,字迹又一般秽恶,恐怕又非真作,”忙看后面名字,却写着钱塘张白眉题。
朝霞听见二小姐在那里彼此相疑,便说道:“朝霞虽不知诗中意味,但其人之风情韵致,我朝霞目睹的,必竟诗思不群,字体有致,必无相反之理。”
三人互相议论,只因字迹丑陋,便惹起许多疑惑,正是:
闺中儿女最多情,一转柔转百虑生。
忽喜忽愁兼忽忆,等闲费杀悄心灵。
二小姐又看到后边,又捡出第三幅诗笺,上面却只写得一百《春郊》,二小姐看了,忍不住只管冷笑,忙看名字,却写着山阴柳月仙题。
雪小姐道:“这样胡言也送了进来,忒也可笑。”
细看字迹,也一般的写不像样。
梅小姐道:“看来诗中俱有疑惑,要辨真假,除非面试耳。”
朝霞道:“老爷自然还要面试,待面试时便一任奸观难逃秦镜了。”
正说话间,忽听得一声鼓响,雪太守已退堂。
二小姐忙收拾诗笺,将二幅好诗放在一边,将那首好笑的也放在下面,好与雪太守看。
不一时,雪太守进来,看见二小姐在那里看诗,便问道:“你姊妹二人在这里选诗,中间有几个有才的?
雪小姐道:“诗句虽多,真才却少。”
雪太守笑道:“难道越地人才不足邀你二人一盼么?”
梅小姐就叫朝霞将这几幅诗笺呈在案上,雪太守随展开第一幅诗笺,看未终篇,便惊讶道:“此异才也,吾目中不见久矣。
不知何处得来,却为你二人选出,纵有英妙,自当让此生出一头地矣。”
忙看姓名,却写着山阴刘裴然题。
雪太守道:“原来异才,反出在山阴,我记得前日面见学院,他对吾说,山阴柳友梅是越中第一个才子,本院在京时已闻其名,今尚未曾面见,这姓刘的却也在山阴,莫非就是那柳友梅么?
只不知,他可唤做这个名字。”
雪小姐道:“孩儿辈也在这里疑心。”
雪太守道:“有什疑处?”
雪小姐道:“孩儿辈疑其诗句虽佳,字迹可厌,其中恐有抄袭之弊。”
雪太守暗点点头,又看到第二幅诗笺,却写着钱塘张白眉题。
看了一遍,也极口赞道:“得此诗可谓既生瑜,复生亮矣。
与前诗并驱中原,尚未知鹿死谁手,只可惜字体一般都不佳耳。”
雪小姐道:“后边还有一个姓柳的,也是山阴人,字法也不佳,诗句更可笑。”
说罢,便把第三幅诗笺呈与雪太守道:“爹爹,你道可好笑么?”
雪太守也不待看完,便道:“何物狂生,如此胡言,也送到本府这里来!
可笑,可笑!”
雪小姐道:“看来诗句可疑,爹爹却如何区处?”
雪太守道:“这个不难,只消我明日面试一番,便知端的矣。
况他二生,诗才虽美,不知文行何如?
若只是诗词一路,而于举业空疏,品行不立,后面止流入山人词客里去了,也非久大之器。
我所以必竟还要面试一番。”
二小姐道:“爹爹所言,深得观人之法,如此最好。”
三人谈笑间,忽一声梆响,传进一道文书,雪太守看了,原来是学院发考科举的牌。
雪太守看过便道:“既如此,我也不必另行复试了,就此录科一事,便好详察真伪矣。”
随之吩咐礼房准备试卷,限即日亲临考试不题。
正是:
流水高山思转深,玉堂金马器难沉。
文君已具怜才眼,司马何愁空鼓琴。
毕竟雪太守面试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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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重结鸳鸯双得意
诗曰:
良才岂许等闲寻,遇合姻缘本素襟。
东阁无贤谁物色,西厢有女是知音。
奇才析赏如珠玉,佳句吟成当瑟琴。
自得美人题品后,果然一字值千金。
却说刘有美、张良卿自送诗后,各人心上尽道姻缘有分,十拿九稳,候诗案出来。
连候数日,并不见有消息。
一日,走到学前,只见已挂了录考的告示,那些秀才一个个都打点文战了。
刘有美看上好不惊讶,张良卿闻知也像老鼠遇着了猫,无处躲避,只得又去寻问周荣,周荣也只没法。
惟有柳友梅晓得了录科的消息,心下暗想道:“雪公此举名虽录科,实欲择婿,似我柳友梅这样一个才貌,谅与他令爱的德容也想配合得过,只是一件,我记得静如老僧详梦说我的姻缘不在梅边,定雪边,又况那日湖上相逢乃是两位佳人,今雪公一女安能遂抵二美乎?”
心下虽这样想,但考期已近,不得不到杭城。
随即禀知母亲,叫抱琴挑了琴剑书箱,主仆二人一径行过钱塘江,復到棲云庵寓下。
次日,雪太守亲临考校,那些秀才,哪一个不献出万斛珠玑、千万锦绣来取功名,然又且雪太守自那诗题一出,将择婿的风声播传于外,这些少年子弟也有不为功名反为着佳人的,如柳友梅者正復不少。
正是:
金榜名标方得意,洞房眷美实禜情。
十年未识君王面,已信婵娟多悟人。
谁知雪太守心上,名虽录科也,实为着择婿。
这一日坐在堂上出题后便将这些秀才远远的一个个赏鉴过,然酸的酸,腐的腐,俱只平平。
内中惟有一生,生得:
面如满月,唇若涂朱。
眼凝秋水之神,眉萃春山之秀。
胸藏锦绣、风檐下顷刻成文;笔落天花,潇洒间立时作赋。
得言太白识荆州,允信欧阳遇苏拭。
雪太守看在眼里,心上暗喜道:“若得此生,内外俱美,诚佳婿也!
但不知可就是前日题诗的,我且试他一试。”
便提朱笔在题目牌上判下两个红字,道:“如有少年名士,倚马奇才,不妨亲递诗文,本府当面请教,实系真儒,定行首擢。”
雪太守判了,左右传下,那些书生看了,不觉又惊又喜。
惊的是枵腹难医,眼见得必无我分;喜的是,朱衣暗点侥幸得万一成名。
只有柳友梅听见。
好像玉殿传牌报他中状元的,满心欢喜,暗想道:“雪太守好有心人也。
这分明要鉴别文才,面观人物,选择东床的意思耳。
料吾诗句虽佳、只是文词未阅,今日乘此机会,正好去面呈一番,不惟使雪太守知我柳友梅的文才,也使他认得我柳友梅的面貌,那姻缘事就有根了。”
思算已定,柳友梅作性更快。
不半日,便做完了文字,柳友梅就亲递到雪太守面前。
雪太守看见柳友梅一表人才,昂然气宇,便起身相接。
柳友梅行过礼,便呈上文字道:“生员末学菲才,幸遇老公祖作养人才,特蒙面试,斗胆献丑,乞赐垂青。”
雪太守道:“本府素性爱才,既逢佳士,敢惜品题;况得亲见临文,兴復不浅。”
说罢,便将柳友梅的文字细细翻阅,真个是:
篇篇锦绣,字字珠玑。
萃山川之秀气,玉琢金相;夺天地之英华,龙姿凤彩,洵是文章面黼黻,果然翰墨吐丝纶。
雪太守看了,连声称赞道:“好美才!
好美才!
本序遍访遗贤,曾无真士,不意近在股肱,未能物色。
深负冰清之鉴矣!”
忙问名字,柳友梅忙打一恭道:“生员姓柳名素心,字友梅,原籍山阴,今进在钱塘学中。”
雪太守道:“贵庠既系钱塘,为何前日诗篇里边,不见有贤契名字?”
柳友梅道:“生员下里微词,本不敢争歌白雪,但已亲送学宫,何至浮沉未入玄鉴?”
雪太守爽然自失道:“可又奇了!
既如此,贤契可将前日所咏原诗今为写出,待本府查验便知。”
说罢就取两幅花笺,递与柳友梅。
柳友梅接了,随即挥毫,将原和的《春闺》、《春郊》四首逐一写出,呈上雪太守。
雪太守看了,但见写得龙蛇飞舞,字字有神,已自不同,只是诗句念来却与张、刘二生一字不差。
雪太守看了,心上已晓得柳友梅是个真正才子,前日之诗,自然是盗袭的了。
只不说破,道:“贤契佳句,本府今带回领教。”
柳友梅见雪太守赞他文字,又要他录出原诗,分明已有心了。
两人心照,遂各别不题。
只有刘有美是日听得柳友梅亲递文字,心上已自惊讶,又听说太守要他录出原诗,分明青天里一个霹雳,神魂都吓散了,文字也做不出,只得勉强完篇而去。
张良卿听说,也知马脚已露,心上突突如小鹿撞的一般,文字本来不济,那日被此一吓,便只字也没有,只得曳白而回。
正是:
假虽终日卖,到处有疑猜。
请看当场者,应须做出来。
且说雪太守回衙,见了二小姐,便笑说道:“吾今日为汝二人得一佳士矣,快请你母亲与他商议。”
不一时,雪夫人已到。
雪太守道:“我日前因受了梅道宏之托,为着如玉甥女的事,又为自己瑞云孩儿的事,故把诗题为由,遍访良才,实欲寻觅佳偶,以完二女终身。
不料阅遍杭郡,竟无一人。
前日只有张、刘二生的诗句清新俊逸,我以为得此两贤,实为双美。
不道又是盗窃人长。”
二小姐听说,两下惊疑。
雪小姐忙问道:“爹爹,他盗窃谁来?”
雪太守道:“盗窃的是山阴柳友梅的诗。”
雪夫人道:“可就是相公曾说忆念有日的柳友梅么?”
雪太守道:“然也。”
雪夫人道:“那生果然生得人物何如,才学出众否?”
雪太守道:“那柳友梅生得面如宋玉,才比相如,自不必说。
只是他顷刻成文,真个万言倚马,我已目击。
他日云程定在玉堂金马,功名决不在我之下。
只不知他可曾授室。”
夫人道:“若他还未有室,便可与他议姻。”
雪太守道:“只是还有一事要与夫人商议,我想此生才貌实为全美,若将此生配了瑞云,恐如玉甥女说我偏心;若将此生配了如玉,又恐瑞云女儿说我矫情。
若要舍此柳生,分外再寻一个,又万万不能有此全美。
我想昔日娥皇、女英同事一舜,古圣人已有行之者,我见他姊妹二人,才貌既仿佛,情意又相投,我意欲将来同许下柳生,未知夫人意下如何?”
雪夫人道:“既是相公主张,料应不差,我正虑瑞云年幼,不堪独主蘋蘩,若得甥女作伴,彼此相依,实为两美。
况且此生才貌兼全,更为难得。
只是梅姑夫远任,不知他意下毕竟何如?
你我不好便自专主。”
雪太守道:“道宏临别,将择婿一事当面嘱托我,今日此举,亦为不负前言,只是他尚未知一木双栖的缘故耳。
我到明日姑心许之,将一字寄到闽中,俟道宏回信,然后连姻,未为晚也。”
雪夫人道:“相公所言甚为有理。”
随指着二小姐说道:“只不知他二人心下何如耳?”
雪太守道:“这也不难,我明日还要请那柳生面试新诗,我就叫他姊妹二人各出一题,若是做来的诗如玉中意,便配了如玉;瑞云中意,便配了瑞云。
若他两人心上都中意了,我便将来同许下柳生,这便大家如愿矣。”
雪夫人道:“如此最好。”
如玉小姐与瑞云小姐在旁听见,各自低头不语,心上都暗喜不题。
雪太守到了次日,随即差人往钱塘学里来请柳友梅。
差人领命,走到学前要寻柳友梅,却好撞见周荣的老儿吃了几杯早酒,在那里走来,差人认得是周斋夫,便问道:“老周我问你,学里柳友梅相公的下处在哪里?
府里太爷相请哩。”
周荣听说柳友梅,误认是刘有美,顺口的答道:“刘有美么,太爷为何请他?”
差人道:“就为前日诗文,太爷中意他,今早特特来请。”
周荣笑笑道:“嗄,原来如此,这样我同你去,要吃报喜酒。
赚他报喜钱哩!”
差人道:“就是。”
便一心认是刘有美,一径同着差人,走到刘有美的寓所。
谁知刘有美只为做了虚心的事,前日录科时节,闻知消息不好,仍恐雪太守查验起来,不好意思,便连夜出城,一道烟走了。
此时周荣同差人来寻他,早已窥其户阒其无人了。
差人道:“既不在此,你且同我去回复太爷再来寻请便了。”
周荣道:“我不去,你自去回太爷便了。”
差人道:“是你本学相公,今既不在,便同去回复何妨?”
周荣料没其事,只得同来回复。
差人禀过,雪太守忙唤周荣问道:“柳素心是你本学生员,为何请不到来?”
周荣听见说柳素心三字,心上吃了一惊,半晌的不能言语,尚记得诗笺上名字有个柳月仙,没有柳素心,因支吾道:“在学的是柳素心,送诗的是柳月仙。
如今老爷要请的是柳友梅,因此,小人认错,不曾请到。”
雪太守道:“你且记来,柳素心是谁?
柳月仙是准?
如今本府请的柳友梅又是谁?”
周荣道:“柳月仙想就是柳素心,柳素心就是柳友梅。”
雪太守笑笑道:“蠢权才,既就是他,为何不去请来?”
即着原差同去请到回话。
却说周荣只认是刘有美,哪晓得太守要请的是柳友梅,只得同着差人寻到柳友梅下处,差人呈上名帖,柳友梅随即同着二人来到府中。
雪太守接见,柳友梅行礼过。
雪太守忙问道:“月仙二字可也是贤契的佳字么?”
柳友梅道:“此乃生员偶尔取意,何敢蒙公祖太宗师称问。”
雪太守忙在袖内取出一幅诗笺,递与柳友梅道:“这诗笺可也是贤契的佳咏么?”
柳友梅看见方惊讶道:“此乃友人张良卿所咏,为何冒附贱名?”
雪太守又在袖中取出二幅诗笺,递与柳友梅道:“这诗句可也是贵同学的佳篇么?”
柳友梅復接来一看,方恍然大悟道:“这四首诗通是生员的拙咏;
二首在西湖游玩,同友人刘有美做的;
二首是月下闻吟,同友人张良卿咏的。
为何通被他二人窃来,若非老公祖冰鉴,生员几为二生所卖矣!”
便指着周荣说道:“前日诗笺,通交付你送进来的,为何差错至此,反不见我的原诗?”
周荣至此吓得面如土色,魂都不在身上,哪里还开得口。
跪在地上,只是磕头道:“小人该死,小人该死!”
雪太守怒骂道:“原来是你这该死的奴才作弊更换,几乎误我大事。”
周荣道:“小的焉敢更换,通是张良卿、李君文二人叫我更换的,小的不合听信他,小的该列了。
只是那个刘有美的诗,是央及我送一送来,不知他怎生更换的,一发与小的不相干。”
雪太守大怒,叫左右将大板来把周荣打了三十,革退学役。
正是:
从前作过事,没兴一齐来。
雪太守责罚了周荣,方才邀柳友梅到后衙来,随即看坐。
柳友梅谦逊了一回,方才坐下。
茶罢,雪太守便道:“昨见贤契诗文,真个字字珠玉,令人不忍释手。”
今接芝宇,不胜庆幸。”
柳友梅道:“生员学浅才疏,蒙老公祖作养,俯赐登龙,实出望外。”
雪太守道:“贤契青年椿萱自然并茂,但不知贵庾多少,曾授室不?”
柳友梅道:“先京兆已去世七载,今止家慈大堂,少违庭训,虚度二十,未有家室。”
雪太守听说未曾娶室,心上满怀欢喜,便道:“原来就是柳京兆老先生的令郎,失敬,失敬!
今得贤契如此美才,柳氏可谓有子矣!
天之报施自不爽也。”
随吩咐左右,摆酒在啸雪亭,即领雪公子出来,也拜见过,此时雪公子已有一十多岁了,取名继白,表字莲馨,生得面庞与瑞云小姐一般。
柳友梅有心,便仔细将雪公子一看,但见:
垂髫之貌,总角之年。
姿神娟洁,骨格仙妍。
义欺宋玉,秀萃文园。
佇看掷果,不让潘安。
柳友梅看见,心上暗喜道:
其弟如此,其姊可知。
相见过,柳友梅因见了雪公子的仪容,一发添了许多思慕爱悦的光景。
雪太守道:“前读佳句清新,有怀如渴,昨者偶同小儿试拈二题,还要求贤契一咏,幸勿吝珠玉,以慰素怀。”
柳友梅道:“生员碌碌庸才,焉敢班门调斧。”
雪太守道:“对客挥毫,文人乐事,况本府有意相求,俾得亲见构思,益遂幽怀矣。”
说罢,随叫左右在里面传出二题。
雪太守随即接过一看,递与柳友梅。
柳友梅接来一看,原来是两个诗题:
一个是《寻梅》,一个是《问柳》。
《寻梅》逢字为韵;《问柳》缘字为韵。
柳友梅暗点点头道:“那诗题出得好深情也,好慧心也。
《寻梅》以逢字为韵,是叫我去寻觅相逢的意思;
《问柳》以缘字为韵,是叫我访问有缘的意思。
若非那小姐的深情慧心,安得到此?
料想诗人笔伏,必无此闺阁幽情也。”
心下才这般想,雪太守已叫左右将文房四宝端摆在啸雪亭,就请柳友梅到亭子中来,但见亭子内:
图书满壁,光生画锦之堂;笔墨盈几,文重洛阳之价。
茶烟清鹤梦,常留奴夜共聆琴;花雨酿蜂声,时有南州频下塌。
怡情何必名山业,能远尘棼即隐伦。
柳友梅看见亭子内,花香草嫩,笔精果良,又一心想着小姐的深情远韵,不觉兴致勃勃,诗思云涌。
提起笔来,如龙蛇飞舞,风雨骤至,不一时,满纸上珠玑错落。
正是:
读书破万卷,下笔扫千军。
漫道谦为德,才高不让人。
柳友梅须臾之间,即将二诗呈上,雪太守见了,真个满心欢畅,不觉连声赞道:“奇才,奇才!
不惟诗思风雅,又捷敏如此,几令老夫亦退避三舍矣。
敬服,敬服!”
看了一遍,遂暗暗叫人传进后衙与二小姐看。
不一时,左右摆上酒来,柳友梅慌忙辞谢道:“生员荷蒙台宠,得赐识荆,何敢更叨盛款。”
雪太守道:“便酌聊以叙情,勿得过逊。”
柳友梅只得坐下,雪太守到上坐了,雪公子与柳友梅对面相陪,已分明行翁婿的礼了,三人欢饮不题。
且说柳友梅二诗传进与二小姐看,原来是《寻梅》二字是梅小姐出的,《问柳》二字是雪小姐出的。
梅小姐就将寻梅的诗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道:
寻梅
孤踪何处问芳容,贞静偏于雅客逢。
不向东风怜俗士,独乘明月嫁诗翁。
幽心目断寒山外,远韵神驰洛水中。
吟得新篇无限意,思君拟欲托宾鸿。
梅小姐看毕,赞道:“果然好诗,深情远韵托意悠长,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。”
雪小姐将问柳的诗也细玩一遍,只见上写道:
问柳
凝烟临水独嫣然,几向东君访夙缘。
待月有情应共玩,迎风无意情谁怜。
丝纶莫惜枝枝吐,黄绿还教叶叶鲜。
逸韵柔姿凭折取,好留佳句动人传。
雪小姐看过,便也赞道:“情词婉转,思致悠扬,诗句至此,我不能赞一辞矣。”
二小姐各自看毕,又交互看了一回,两人心上俱暗喜不题。
雪夫人见他两人看诗中意,遂暗叫人传与雪太守知道。
雪太守与柳友梅谈饮了一回,酒至中间,雪太守道:“贤契英年,又如此才高学博,正该宜室宜家,为何尚未授室?”
柳友梅道:“婚姻乃人生大事,生员别有一段隐衷,一时在公祖老师之前不敢说出,只是终身关系,未能轻易许可耳。”
雪太守道:“本府有一舍甥女,即新任福建梅兵备之女,本府受舍亲之托,又见贤契如此美才,意欲亲执斧柯,未敢云淑女好逑君子,亦庶几才士宜配佳人。
不识贤契心下何如?”
柳友梅听说,心下暗想:
我只道他为着自己女儿的事,不道他仅为甥女的事。
我想静如老僧说我的姻缘不在梅边定雪边,今番验矣。
便答道:“生员一介寒儒,虽蒙台命,何敢何仰。”
雪太守道:“愚意已决,老夫有一敝年定行淇泉的侄儿也在山阴,当令作媒,到尊慈处说合,若蒙许允,贤契佳吟即作聘礼,俟舍甥女奉和原诗以为回聘之敬。
贤契慎勿过辞。”
柳友梅心上已自许允,只不好便尔应承,只得说道:“既承台命谆谆,当回去与家慈商议奉复。”
二人又饮了一回,只见天色将暮,柳友梅就告别而回。
正是:
袗衣昔日嫔两女,铜雀当年锁二乔。
重结鸳鸯乐何限,佇看仙子降河桥。
毕竟柳友梅与二小姐婚配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回 拆开梅雪两分离
诗曰:
世事翻云复雨间,良缘难遂古今然。
达溪花落蠡夫恨,凤凰琴空崔女怜。
高谊合离原不贰,钟情生死实相连。
佳人端的归才子,聚散由来各有天。
却说柳友梅别了雪太守出来,抱琴接着,復回到棲云庵来。
静如迎着问道:“近闻雪太守看中意的柳相公诗文,一定姻缘有分了。”
柳友梅道:“不知事体如何?”
静如道:“得相公这般才貌,也不负太爷择婿一片苦心。”
柳友梅道:“不敢,不敢。”
遂将张、刘二生抄诗,周荣作弊之事细细说了一遍。
静如道:“姻缘天定,人谋何益?”
柳友梅道:“只是还有一事请教,我今日去见雪公,只道他为着令爱的事,不料他又为甥女梅小姐的事,绝不提起雪小姐之姻缘,不知何故?”
静如道:“原来雪太爷如此用心,正是他为己为人之处。
老僧向日说柳相公的姻缘不在梅边定雪边,今日看来,方信老僧不是狂言。
这姻缘两重自不必说了。”
柳友梅道:“是便是,只恐人心难度,或者雪公另有所图也未可知。”
静如道:“料柳相公的才貌,瞒不过雪太爷的眼睛,纵使雪太爷看不到,那小姐的慧心明眼安肯使美玉空埋,明珠暗弃么?”
柳友梅起初心上还有些疑惑,被静如这一席话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。
便满心欢喜,笑说道:“但不知小生何缘,便能有福消受此二位佳人。”
说话间,已是黄昏时候。
道人张上灯来,静如道:“柳相公可用夜饭么?”
柳友梅道:“夜饭倒不消了,只求一壶茶就要睡了,明日好返舍。”
静如就去泡了茶,送与柳友梅。
柳友梅就到客房中去睡了。
次早别了静如,回去见过母亲杨氏。
先把张、刘二生抄诗一事说了一遍,然后把雪太守录科面试,请酒题诗,亲许婚姻的事也细细与母亲说知。
杨氏夫人喜道:“吾儿索有雅志,今果遂矣。
只是姻缘已遇,功名未遂,必须金榜名标,然后洞房花烛,方是男儿得意的事。
况世情浅薄,人心险恶,似张、刘小人辈,也须你功名显达,意念方灰,不然,未有不另起风波者。
今考期已近,秋闱在迩,汝宜奋志,以图上进。”
柳友梅道:“谨依慈命。”
母子二人,俱各欢喜。
柳友梅此时也巴不能个早登龙虎榜,成就凤鸾交,就一意读书,日夜用工。
按下柳友梅不题。
却说雪太守自与柳友梅约为婚姻,次早就差人拿个名帖,往山阴县来请竹相公。
原来雪太守与兵部竹淇泉是同年,竹凤阿随叔父在京师,曾相认过,因此请他出来作媒。
怎知竹凤阿与柳友梅又是极相契谊的朋友。
这一日,竹凤阿闻知年伯来请,就一径同差人到杭州来见雪太守。
雪太守留进后衙相见。
竹凤阿道:“敢问老年伯呼唤小侄,不知有何吩咐?”
雪太守道:“不为别事,我有一舍甥女名唤如玉,就是舍亲梅道宏之女,今年一十六岁了。
姿容妍稚,性情聪慧,论其才貌,可称女中学士;
又有一个小女,名唤瑞云,年才二八,小舍甥女一岁,颇亦聪明,薄有姿色,不但长于女红,颇亦善于诗赋。
老夫因受过梅舍亲之托,虽有甥女之分,一般如同己出。
前日因录科,这日偶见山阴柳友梅文才俊逸,诗思清新,是个当今才子,我意欲将二女同许双栖。
前已面嘱柳生,只不知他尊慈意下何如,因此特烦贤契道达其意。”
竹凤阿道:“柳友梅兄才貌果是卫家玉润,与小侄系至友,其诗文品行素所钦服,老年伯略去富贵而取斯人,诚不减乐广之冰清矣。
小侄得执斧柯,不胜荣幸。
想柳兄素仰老年伯山斗,未有不愿附乔者。”
雪太守道:“得如此足感大幸!
只是贵县到郡中,往返相劳,为不当耳。
老夫有一回聘的礼,若其尊慈许允,即烦贤契致纳。”
说罢,便在袖中取出绣成的两幅鸳鸯锦笺,递与竹凤阿道:“这就是回聘的礼。”
竹凤阿道:“友梅兄未行纳采之礼,何得就蒙老年伯回聘之仪。”
雪太守道:“柳友梅曾在敝衙中,面咏新诗老夫即将他佳句准为聘礼,随命舍甥女并小女奉和原诗以作回聘之敬。
这一幅鸳鸯笺,便定百年鸾凤友,年侄幸转致之。”
竹凤阿道:“柳友梅兄承老年伯如此垂爱,真恩同高厚。”
二人说着话,留过小饭,竹凤阿遂告辞起身,别去不题。
雪太守别过竹凤阿,随要写书差人到福建去,报与梅道宏得知。
且说梅公自到了福建,各处剿抚,虽然寇盗渐渐平靖,那晓得闽南烟瘴之地,水土不服,又值盗贼窃发之际,风鹤惊惶,况梅公年近六旬,气血渐衰,哪受得这等风霜劳苦,又想着父女远离,家乡遥隔,心神闷闷,不半年便已过劳成疾,奄奄不起了。
只得写书差人到杭州,来雪太守处报知。
这一日,雪太守才要写书差人到福建去,忽报福建梅兵爷差官到,雪太守着他后堂相见。
不一时差官进来拜见过,呈上家书。
雪太守便问道:“你老爷好么?”
那差官掩着泪眼,只不出声。
雪太守看来暗想道:“却是为何?”
便又问道:“你奉老爷差来,必有要紧话,为何见本府只是不言不语?”
差官只得含着泪说道:“我老爷只为王事勤劳殷忧成疾,差官来时曾于榻前候问,已见他骨瘦如柴,形容枯槁,这多时病体多应不起了。”
雪太守听说,方惊讶道:“原来你老爷如此大病,我这里哪里晓得。
我且问你,你来时你老爷可有话嘱咐你?”
差官道:“嘱咐事尽在书中,只是临行的时节,曾有数语嘱咐道:
‘骨肉天涯,死生南北,零丁弱女赖记终身。
叫差官亲致雪老爷。’”雪太守听了,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。
不免顿足道:“道宏休矣,道宏休矣!”
遂留差官在外厢伺候。
雪太守就进后衙,把家书与如玉小姐观看。
不一时,如玉小姐来了,就把家书一同开看,只见上写道:
眷小弟梅颢顿首致书于景翁大舅台座前:
弟自与兄翁钱塘门分袂到闽,且喜小寇渐平,奈烟峦瘴疠,风鹤惊惶兼之。
父女睽违,家乡遥隔,殷忧孔切,举目靡亲,人孰无情,谁能堪此?
遂致奄奄不起,一病垂危。
今病体莫支,转念弱女孑无成立,抚心自痛,回首凄然。
兄翁若念骨肉之情,不负千金之托,如亲己女永计终身,弟虽生无以酬大德,死亦有以报知己也。
临榻草草。
伏冀台原不宣。
另有一书付如玉女儿开看,梅小姐随展开一看,只见上写道:
母舅当事之如父,舅姆当事之如母,事舅姑以孝,相夫子以顺。
我身死后柩心归茔。
言已尽矣,汝毋自哀。
如玉小姐看了,真个看一字堕一泪,心中哽咽,惊得面如土色,话也说不出。
正在悲切之际,忽报梅兵爷的讣音到了,如玉小姐听见,吓得神魂都散,不觉闷到在地。
雪夫人与瑞云小姐连忙来唤醒,不觉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。
哭了一场,瑞云小姐看见亦为之泪下不题。
却说梅公临终时节,吩咐侄儿梅从先要扶柩回金陵,安葬祖茔的。
因此,讣音方至,灵柩也就到了。
大船歇在钱塘门。
到了次日,雪太守不免要备些礼物去吊奠。
如玉小姐也要扶柩回金陵去了。
只是虑如玉小姐无人陪伴,雪太守就叫公子雪连馨同去,就顺便往金陵纳个南雍,又着一能事家人伏事了雪公子。
这一日舟中奠别好不苦楚,正是:
昔日尚生离,今朝成死别。
生离犹自可,死别復何如。
按下梅小姐的事不题。
却说竹凤阿自领了雪公之命,不敢怠慢。
随即回见柳友梅,将一女双栖的事,委曲说了一遍。
柳友梅道:“这事在知己前怎好假词推托,只是小弟与家母说来,小弟寒儒,安能有福遂消受此二位佳人。
况此事已不知经了多少风波,小弟与兄阔别久了,不曾与兄细谈衷曲,今日可试言之。”
便将张、刘二生抄诗,周荣作弊等事,从头至尾与竹凤阿说了一遍。
竹凤阿道:“人心之险,一至于此,可恶,可恶!
只是雪公今日此举,略去富贵,下交贫贱,是真能具定见于牝牡骊黄之外者。
佳人难得似功名,吾兄慎勿错过。”
柳友梅笑道:“据如今看来,佳人仅易似功名了。”
竹凤阿道:“兄今日不要把功名看难佳人就看易了,古今绝色佳人,不必皆自功名上得的,而掀天的功名富贵反自有佳人上来的,此范蠡所以访西施,相如所以挑文君也。
兄已幸遇佳人,何患功名不遂。”
说罢,便把雪太守付来的二幅鸳鸯笺递与柳友梅道:“这便是佳人的真迹,功名的在券了。”
柳友梅接来,随把二幅诗笺俱展开一看,只见一幅上:
《寻梅》和韵
落落奇姿淡淡容,幽香未许次人逢。
心随明月来高士,名在深山识远翁。
引我情深遗梦里,思君魂断暗香中。
一林诗意知何限,可欲乘风寄冥鸿。
又一幅上是:
《问柳》和韵
临风遥望意悠然,似与东皇合旧缘。
照酒能留学士醉,侵衣欲动美人怜。
看来月里神余媚,移到花间影自鲜。
珍重芳姿漫轻折,春深有意与君传。
柳友梅看毕,却原来就是和成的《寻梅》、《问柳》二诗,便赞道:“诗才俊逸,真不减谢家吟雪侣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竹凤阿道:“只等尊慈之命,便好回復雪公。”
正说间,忽见抱琴走进来道:“学院科考在即,府里录科的案上,相公已是第一。”
竹凤阿道:“恭喜!
恭喜!”
柳友梅道:“小考何喜?”
竹凤阿道:“虽然小喜,然今日佳人才遇,便已功名有基,岂不可喜!”
二人说罢,柳友梅就进去与母亲说知,杨氏自然允从,就把二诗珍藏好了。
当晚就留竹凤阿住下。
次早,柳友梅自己要赴考,竹凤阿要去回復雪太守,两人吃过早膳,正好同行,便一径渡过钱塘江,来到杭州城。
才到钱塘门,只见一只大船歇在马头,满船拴孝。
只见雪太守的执事也在船傍。
不一时,雪太守素冠素服,在舟中奠别,哭声甚哀。
竹凤阿、柳友梅看见,不胜惊讶道:“却是为何?”
忙问众人,众人道:“是福建梅老爷的灵柩,今日小姐扶柩回京,太爷在船奠别。”
竹凤阿道:“原来梅公已死,这等弟辈在雪公面上,也该走遭。”
柳友梅听说,惊呆了半晌,道:“正是也该走遭。”
随叫抱琴去备了些吊奠的礼物,写了两张名帖,一同到官船边来致吊。
二人拜过,雪太守就邀二人到自己船中来坐下。
便对竹凤阿道:“前将舍甥小女的事相托贤侄,不想梅舍亲遂尔去世,电光石火,能不痛惜?”
竹凤阿道:“前领老年伯盛意,已一致达柳伯姆,伯姆已自俯从,只待秋闱榜发,便好谐姻。
不料梅公竟尔仙游,令甥女转还有待了。”
雪太守道:“老夫言出信从,虽然有待,舍甥女终身便百年永托矣!”
柳友梅道:“小婿承岳父洪恩提挚,五内铭感,今闻梅岳父仙游,心胆俱裂,始终安敢二心。”
雪太守道:“我也知贤婿钟情,非负心人可比。”
说罢,柳友梅因考事迫促,只得起身告辞道:“本该相送,因考期在迩,不敢停留,万望鉴原。”
雪太守道:“莫拘细礼,这是贤婿前程大事。”
柳友梅只得告辞,竹凤阿也别去不题。
且说刘有美自录科这一夜回家,乃恐雪太守查验,好几日不敢出头,雪太守见张、刘二人如此行径,一定是个小人,为此倒不提起。
到发案日,亦以无名字愧之。
这一日发了案,家人来报知刘有美道:“相公,府里录科案发了。”
刘有美忙问道:“可有我的名字?”
家人道:“想是不见有。”
刘有美皱着眉,道:“那雪公忒也好笑,诗辞是游戏事,我文字是的真的,为何便遗落我。”
又问道:“第一是谁?”
家人道:“就是柳友梅。”
刘有美道:“是我?”
家人道:“不是,是柳友梅相公。”
刘有美道:“原来是他,我说一定是小柳了。
咦,雪老、雪老!
常言道:
冷一把,热一把,你看中意了小柳,为何就遗落我起来,难道我文字也是假的?”
背着手,垂着头,踱了几踱,只见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道:“有了,有了!
前日小柳送诗的时节,有两个姓张姓李的同行,我也认得他,想也是钱塘学里,想那日也往送诗,一定也为着雪小姐的事。
何不寻他商议一商议,计较一计较。”
思算已定,便吩咐家人道:“我为考事不遂,要进京纳监,你为我收拾些行李停当,今日就要起身。”
说罢,便到赵文华处讨了一封书荐到严府里去。
便回家取了行李。
刘有美已断弦过了,又无内顾之忧,一径列杭州来等那张、李二人。
原来张良卿也为抄诗一事仍恐发觉,倒躲在李君文家里,叫李君文在外边打听风声。
这一日,刘有美去寻,恰好半路就撞见李君文,便上前深深的作一揖道:“李文兄那里去?”
李君文抬头,认得是刘有美,便问道:“刘兄那里去?”
刘有美便道:“有事相商,特来拜访。
但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,必竟要到尊府去。”
又问道:“前日的张兄在家么?”
李君文道:“张敝友这两日倒也在舍下养病。”
李君文就同刘有美一径到家来。
吩咐小的们去请张相公出来,刘相公在此。
小的们进去说了。
张良卿听得,误认是柳友梅,不敢出头。
小的连催几次,躲在内书房,声也不应了。
李君文见不出来,只得自进来道:“老张,不是那小柳,是刘有美,出来何妨?”
张良卿道:“我只道是小柳,不敢出来。”
李君文道:“若是他,我已先与你回了。”
张良卿便同李君文出来相见过。
刘有美道:“雪小姐的事已变卦了,二兄可晓得么?”
张良卿道:“小弟有些贱恙,连日杜门,未知其详,托李兄打听,不道幸遇吾兄。”
刘有美道:“雪太守招小柳为婿,前日录科案上取了,他是第一,这便无私而有私了。”
李君文道:“我兄一定想必是超等了。”
刘有美道:“哪里还轮到小弟,小弟已在孙山之外了。”
张良卿道:“吾兄大才,为何也被遗落?
这便不要怪也不取小弟了。”
刘有美道:“原来兄也见屈,可恶,可恶!”
李君文道:“屈已屈了,如今却有什计较?”
刘有美道:“依小弟算计,须弄他一个大家不得,方出我气。”
张良卿道:“如何弄个大家不得?”
刘有美道:“近闻朝廷有采办宫女之说,小弟现拜在严太师门下,到京中可把梅、雪二小姐的天姿国色吹在他耳朵里,梅、雪二老儿素与严太师作对,今梅老已死,雪老孤立无援,待他动一疏,再把雪老拿进京师,然后降一旨意,把梅、雪二小姐点进宫来,这便大家不得了。”
李君文拍手道:“好计,好计!
若如此,任敢那柳生妙句高天下,陪了夫人又折兵。
只是到严府中去,须要备些礼物。
别件看不上眼,必是些金珠玉玩才动得他。”
张良卿道:“既要出气,也说不得了。”
刘有美道:“若是礼盛些,还可与严太师处讨个前程,出来还做得官哩。”
张良卿道:“既如此,我有明珠一颗,现具黄金十两拿去打杯,再拿些银子就央老李与我去觅些玉玩骨董,明日就同刘兄起身进京。
总是如今科甲甚难,谋个异路前程也罢。”
便留刘有美在家里住下。
把些银子就央李君文去买玉玩。
自己又收拾些铺陈行李停当,雇了船,次早就同刘有美起身进京不题。
正是:
尽道人谋胜,谁知天意坚。
天心如有定,谋尽总徒然。
因这一去有分见:
塞北他年走孤飞之才子,江南异日增落魂之佳人。
未知日后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 古寺还金逢妙丽
诗曰:
由来方寸可耕耘,拒色还金忆古人。
仗义自能轻施与,钟情原不在身亲。
百年永遂风流美,一夜相逢性命真。
不是才多兼德至,花枝已泄几分春。
却说柳友梅自遇了梅、雪二小姐的姻缘,心上巴不能个早登了云梯月殿,成就了凤友鸾交。
哪晓得半中间梅公一变,如玉小姐扶柩回金陵。
翌日与雪太守话别后,别了竹凤阿,自己同抱琴一径到学院前,寻个下处歇了。
心上好生忧闷,暗想道:“我只道佳人已遇,只要功名到手,遂了吾母之志,应验了‘金榜题名’,然后‘洞房花烛’的两语,谁料半中间忽起了这段风波。
如今功名未卜何如,玉人又东西飘泊,不知寻梅问柳的姻缘又在何日相逢矣。”
心下这般想,便没心绪起来,倒把为功名的心灰冷了一半。
没奈何只得叫抱琴跟了出外闲步。
行了三四里,忽到一座古寺,进得寺门,门前一尊伽蓝就是大汉关帝像。
柳友梅拜了两拜,想到前在棲云庵曾把姻缘问过神圣,许我重结鸳鸯的签诀,今果有验,但日下姻缘尚在未定之天,何不再问一问。
想了一想,仍旧祷告了,就将签筒摇了几摇,不一时,求上一签,只见依旧是棲云庵的签诀。
柳友梅看毕想道:“若如此签便不患玉人飘泊矣。”
拜谢过,便走进寺中,但见古树笼葱,禅房寂静,鸟鸣隔叶,花落空苔,并无一人。
遂步到正殿上来,只见佛座侧边失落一个白布搭包,抱琴走上拾起,一看内中沉沉有物,抱琴连忙拿与柳友梅,打开一看,却是四大封银子,约有百余金。
柳友梅看毕,便照旧包好,叫抱琴束在腰间,心下想一想,对抱琴道:“此银必是过往人偶然遗亡或匆忙失落的,论起理,我该在此候他来寻,交付与他,方是丈夫行事。
只是我考期在即,哪里有功夫在此守候,却如何区处?
莫若交与寺僧,待他还罢。”
抱琴道:“相公差了,如今世上哪有好人!
我们去了,偏寺僧不还,哪里对去?
却不辜负了相公一段好意。
既要行此阴骘事,还是等他一等为妙。”
柳友梅道:“你也说得是。”
只得没法,两人在寺中盘桓了一回,又往寺外来,探望了半日,只见日色已西,并无人来。
柳友梅见天已渐暮,心上好生不耐烦。
直到抵暮,只见一个老妇踉跄而来,情甚急遽,忙进寺门到正殿上去。
柳友梅就随后进来看他,但见在佛殿上、佛座前四下一望,便顿足道:“如此怎了,如此怎了!
佛天,佛天!
料我性命也活不成了。”
不免呜呜咽咽哭将起来。
柳友梅见老妇如此,忙上前问道:“老妈妈,你为着什来,如此情急?”
老妇道:“相公听禀,老身因拙夫为盗相板,现今系狱,冤审赃银一百二十两,要纳银赎罪。
昨日没奈何,只得把一小女卖与一位客人为妾,得过价银一百两,那客人也怜我夫主无辜受祸,分外身价之外助银二十两,尚少三十。
今早才去领银回家,不道路上遇了公差,老身被他逼慌,只得隐避过了,到此寺中,把银放在佛座下。
避过公差,老身忙出寺门,竟忘取了银子,到家想着,急急寻来,已自不见,一定已落他人,眼见我一家性命都活不成了。”
老妇一边说,一边下泪,说罢又大哭起来。
柳友梅道:“原来如此,你不须啼哭,幸喜银子我拾得在此,我已等你一日了。
只问你银子是几封?
何物或贮的?”
老妇道:“银子是四封,外面是白布搭包。”
柳友梅道:“不差。”
就叫抱琴在腰间解出交与老妇道:“如今收好了。”
妇人见有了原银,喜出望外,便拜倒地下道:“难得相公这样好人,只是叫老身何以补报!
求相公到舍下去,叫我小儿小女一家拜谢相公。”
柳友梅道:“天色已暮,我就要归寓了。”
老妇道:“相公尊寓却在何所?”
柳友梅道:“在学院前”。
老妇道:“老身家里也就在学院东首一带槐柳底下,相公正好到寒舍作寓,待老身补报万一。”
柳友梅因天色已夜,就一径归去。
老妇就随后追来,抱琴也跟着。
不一时已到院东一带槐柳树下,就是老妇的门首了。
老妇死也要留柳友梅进去,柳友梅望见自己寓所已近在西首,只得进去一遭。
老妇迎进去了。
柳友梅坐在中间一个小小草堂里面,但听得内边呜呜咽咽,像个女子哭声,甚是凄楚悲凉,正是:
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。
情悲欲绝处,定然薄命之红颜;肠断几迥时,疑是孤舟之嫠妇。
余音听到凄其处,事不关心也觉愁。
柳友梅听到伤心,不觉自己也堕下泪来,转沉吟不动身了。
抱琴走进道:“夜已黄昏,相公好回寓了。”
柳友梅才要起身,只见老妇已点出灯来,随后便领出十余岁的孩子,年方二八的一个女儿。
就叫女儿:“你且拭干了泪眼,拜了大恩人!”
柳友梅连忙走开,那孩子与女子是扑地四拜。
柳友梅一眼看看那女子,只见那女子生得如花似玉美艳异常。
但觉:
纤腰婀娜,皎如玉树风前;粉面光华,宛似素梨月下。
泪痕余湿处,乍疑微雨润花容;眉黛锁愁时,还拟淡烟凝柳叶。
捧心西子浑如许,远嫁昭君近也非。
柳友梅看了,不觉魂消了半晌。
便问道:“妈妈,方才的令爱就是日间所言的么?”
老妇人含着泪道:“正是,只因他心上不愿嫁那客人,为此在里面啼哭。”
柳友梅道:“果然可惜了你女儿。”
老妇道:“也是出于无奈,老夫妇止生得一子一女,实实是舍不得的。”
柳友梅道:“这个自然,只是今晚我要回寓,明日你可到我寓中,我有话与你说。”
说罢,柳友梅就要回去,老妇苦留不住,只得放柳友梅回寓了。
柳友梅独在寓中,心下想道:“我只道美貌佳人天下必少,不料今日还金之后,又遇着如此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。
只可惜红颜薄命,就要遗落外乡,我何计以救之?
约算囊资,尚有百金,只不能足三五之数,想了一想道:“有了,不免写一字到竹凤阿处,暂借应用。
救人患难,也说不得了。”
次早便写书叫抱琴到竹凤阿家里去了。
自己把囊资约算,足有百金,便准等老妇来。
老妇因感柳友梅的恩德,次早也就来拜谢。
柳友梅道:“此何必谢。
只是你女儿既已与人,若还原银,可还赎得么?”
老妇道:“那客人也怜我夫妇无辜受累,这百金明是多出的,我女儿能值许多?
若还原银自然肯的。
只是还银夫便死,留银女又亡,也是没奈何耳。”
言至此,那老妇又扑簌簌落下泪来。
柳友梅道:“你不必悲伤,我已停当一百两银在此,你可将原银送还那客人,倘后日少银,通在我身上是了。”
老妇道:“难得相公这样好心,真是重生父母,只是叫老身怎生受得!”
柳友梅道:“银钱事小,救命事大,人在颠沛患难中,我若不救,谁可救来?”
老妇道:“只是何以图报相公?”
柳友梅道:“既要救人,安敢望报。”
老妇没奈何,只得拿了柳友梅的银子,辞谢了别去。
就将原银送还了客人,将柳友梅的银子先纳完官,然后来到狱中,见了丈夫李半仙,将柳友梅还银赎身的事细细与丈夫说了一遍。
李半仙道:“世上有这样好人,是我再生父母了。
只是受人大恩,何以报答?
可就把我女送他,只不知可曾娶室?
若是娶过,便做个侍妾也罢。
他行了这般阴德,还有极大的造化在后面哩!”
李老妇道:“我心上也是如此。”
那狱中人听见说了,也道:“不要说你一个女儿,这样人,便是十个女儿也该送他。”
李老妇遂别了丈夫归来,家里就治些酒肴,傍晚就来请柳友梅道:“受相公这样大恩,真起死肉骨,今晚聊备一杯水酒,以尽穷人之心。”
柳友梅道:“缓急时有,患难相扶,何必劳妈妈费心,况我场事在即,料没功夫领情。”
老妇道:“请相公吃酒,相公自不屑,但有事相求,必要相公到寒舍走遭。”
柳友梅道:“若是少银子,明日就有,我已着人回去取来。”
老妇道:“不是银子,另有事回家。”
柳友梅道:“有事就此说明,何必更往。”
老妇道:“一定要相公去。”
柳友梅被逼不过,只得去走遭。
随闭上寓房,一径同到李老妇家来。
老妇领着柳友梅直到内房中。
只见几案上齐齐整整已排列许多酒殽。
房屋虽小,却也精洁幽雅,尽可娱目。
中间挂一幅名画,焚一炉好香,侧里设一张竹榻,挂一条梅花纸帐。
庭子内栽着些野草闲花。
柳友梅坐下暗想道:“好一个洁净所在,倒可读书。”
不多时,李老妇拿出一壶酒道:“柳相公请上坐,待老身把酒奉敬,以谢大恩。”
柳友梅道:“这不敢当,我还不曾问得妈妈,你夫主姓什名谁?
近托何业?
如何为人扳害?”
李老妇道:“拙夫姓李,号半仙,风鉴为业。
只因在人丛里相出一大盗,为他扳害,以致身家连累,性命不保。”
柳友梅道:“原来如此,真是无辜受罪了。”
李老妇道:“老身倒不曾请问相公尊居何处,尊姓尊号,曾娶过夫人否?”
柳友梅道:“小生姓柳,字友梅,家世山阴,已定过杭州雪太爷的小姐。”
李老妇道:“我说相公一定是个贵人,老身受柳相公大恩,苦无以报。
就是昨日相公看见过的小女,名唤春花,长成一十六岁了,情愿与柳相公纳为婢妾,永执巾帚,以尽犬马之报。”
柳友梅道:“言重,言重!
小生断无此心。”
李老妇道:“柳相公虽无此心,老身寔有此意。
相公的大德,我已与拙夫说知,宴出自拙夫的意思。”
说罢,便唤女儿出来。
原来这李春花生得姿容妖艳,美丽异常,又且性格温柔,颇娴诗句,兼善麻衣相法。
那日见了柳友梅,便晓得他是个贵人,好生顾盼留意,只恨身已属人。
谁知柳友梅又有意救他。
为此这晚也情愿出来执壶把盏,如执婢女之礼。
柳友梅看见,便惊讶道:“岂有此理!
我去了。”
即忙起身就要出来。
哪晓得门已闭上,母女二人苦劝留住。
柳友梅无可奈何,只得勉强坐下,心下暗想道:“这分明要活活捉弄我了。
我今晚还是做个鲁男子,还是做个柳下惠?
学柳下惠不可,还是学鲁男子罢。”
思量了又要起身。
春花女又扯住了不放。
又转念道:“料今夜学鲁男子也是我,学柳下惠也是我,只要定了主意。”
心下这般想,只见春花女斟着一杯酒,伸出笋尖样雪白一般的玉手,双手捧来,递与柳友梅。
柳友梅至此但见灯光之下有女如花,也不觉心醉魂消,不好意思,只得接着酒饮了。
春花女又执壶斟起一杯,柳友梅心下想道:“酒乃色之媒,酒能乱性,不可吃了。”
便推辞道:“小生量浅,吃不得了。”
春花女又百般地劝诱,柳友梅只是不饮。
老妇见柳友梅坚拒不饮,只得说道:“柳相公不用酒,想要睡了,就请内房去睡罢。”
柳友梅道:“睡倒不消,只求一壶茶,坐一坐,天明就要去。”
老妇又去泡一壶好茶,烧一炉好香,叫女儿陪了柳友梅,自己同儿子去睡了。
柳友梅坐便坐下,怎当他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坐在面前,那心猿意马,哪里捉缚得定,只得寻一本书来观看。
就在书桌上抽出一本来,恰好乃是一本感应篇,展开一看,看到后面,只见载的陆公容拒色故事,有诗一首云:
风清月白夜窗虚,有女来窥笑读书。
欲把琴心通一语,十年前已薄相如。
柳友梅看了叹道:“好个‘十年前已薄相如’,古人此语若先为我柳素心今夜说了。
想起来这事我柳素心断不可行。”
春花女道:“贱妾闻鲁南子拒门不纳是不可行也,柳下惠坐怀不乱是或可行也。
柳相公何必太执?”
柳友梅道:“岂不闻以鲁男子之不可,方可学柳下惠之可。
我柳素心是学鲁男子不是学柳下惠的,这事断乎不可行!”
春花女见话不投机,只得又捧了一盏茶自吃了半盏,剩却半盏又亲手的奉与柳友梅。
柳友梅见春花女娇羞满眼,红晕生颊,至此又舌吐丁香,唇分绛玉,双手奉过茶来,愈觉欲火难禁,色情莫遏。
忽又转一念道:“我柳素心若行此事便前功尽弃矣。”
接了茶,便顺手的泼在地下。
但见月色当窗,花影如画,推开一看,如同白昼。
春花女道:“‘月色皎矣,佼人僚矣’。
正妾与相公今夕之谓也。”
柳友梅道:“岂不知‘有女如云,虽则如云,匪我思存。’”春花女听了,蹙着眉,半晌无语,不免垂下泪来道:“如此说来,柳相公必弃捐贱妾矣。
妾虽自献,实以相公才德容貌不是常人,愿以终身永托,故中情孔切至于如此。
此文君所以越礼于相如,红拂所以私奔于李靖也。
今柳相公如此,使妾何处容身?
早知今日反成累,悔不当初莫用心。”
柳友梅听到此处,转不觉情动于中,对着李春花道:“小娘子不是这般说,这事于我辈读书人前程最有关碍,小娘子既系慧心之女,小生也非薄情之士。
终身之计,俟令尊出狱,明行婚娶就是了。”
春花女道:“只恐柳相公既已好逑淑女,焉肯下顾小星。
今日倘尔不纳,异日安肯相容。”
柳友梅道:“小娘子不要错认小生,小生曾于西湖上题诗,遂成姻眷。
啸雪亭咏句实结良缘。”
便将梅、雪二小姐的亲事一一说了,道:“小生原系钟情,非负心人可比。”
春花女道:“原来如此,谚云:
‘娶则妻,奔则妾。’自媒近奔,妾原以小星而待君子。
但恐他日梅、雪二夫人未必肯相容耳。”
柳友梅道:“小生非系钟情,可无求于淑女,既求淑女,安有淑女而生妬心者?
倘后日书生侥幸,若背前盟,有如此月。”
春花女道:“若得相公如此用心,虽仓卒一言,天地鬼神实与闻之,纵使海枯石烂,此言亦不朽矣!
只是贱妾尚有一言相赠。”
柳友梅道:“小娘子金玉敢求见教。”
春花女道:“千秋才美,固不须于功名富贵,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。
今柳相公既具抬芥文才,如山德行,今年又适当鹿鸣时候,若一举成名,便百般如愿矣。
贱妾深有望于相公。”
柳友梅道:“小娘子至情之言当铭五内,倘得十进,后会有期。”
二人说罢,只听得鸡声三唱,天色已明。
柳友梅就起身出门,春花女直送至门首,临行又嘱咐道:“柳相公前程得遂,莫负此盟。”
一边说,一边落下几点泪来。
柳友梅至此转忍不住,也眷恋了一回,没奈何,只得分手别去。
正是:
意合情方切,情深别自难。
丈夫当此际,未免意情牵。
未知柳友梅别后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二回 西湖玩月续春游
诗曰:
富贵由来自在天,达人识破始悠然。
好花于树终须落,明月一年得几圆。
有酒莫教杯放去,进山且与目留连。
沧桑变幻知何尽,行乐春秋便是仙。
且说柳友梅自别了春花女回到寓所,不觉神情恍惚,如在梦里,暗想道:“夜来若主意一差,岂不前功尽弃?
幸喜还把握得定,只是我看此女姿容如名花系念,情思如飞鸟依人,使我心醉魂消,于梅、雪姻缘外又添出一段相思之苦。”
不一时,只见抱琴随着竹凤阿一同来到寓所。
竹凤阿道:“昨见华翰宠顾,不知吾兄要银何用,及问尊使,方知吾兄成此盛德之事,小弟亦乐观其成,为此亲自送来。”
说罢,便叫抱琴取出银子。
竹凤阿道:“银子倒是一百在此,恐吾兄资李缺乏,因此多带几两,以足吾兄之用。”
柳友梅道:“吾兄慷慨如此,真不减鲍叔之高情矣。”
柳友梅就将五十两叫抱琴送到李妈妈家去。
却说春花女别了柳友梅,进去对着母亲道:“世间有这样好人,昨夜我几番劝诱他,他并无邪念,好一个正人君子。
及至孩儿把终身相托,他又许我明行婚娶,若负前盟,有如此月。
深情厚德真令人寤寐难忘。”
李老妇道:“柳相公行如此阴德,又如此多情,他日前程万里,正未可料,我儿即做他一个婢妾也有荣耀。”
正说间,只见抱琴已将五十两头送来,李老妇连忙接住道:“世上难得你相公这样好人,老身举家感戴。”
抱琴道:“我家相公生平极肯济人患难,凡遇人有事,就像自身上的一般。”
抱琴交付了银子去了。
李老妇就把银子去纳足了官,上下使用又去了数金,真个钱可通神,就放了李半仙出来。
这一番父子团圆,夫妻完聚,哪一个不感柳友梅的恩德。
次日,李半仙也亲到柳友梅寓所拜谢不题。
正是:
济人须济急,救人须救彻。
不有拿云手,网罗谁解结。
且说柳友梅自救了春花女一家,冥冥之中,又添了许多阴德。
囊资短少,又喜有竹凤阿乃是一个好施的朋友,与他一力周旋。
虽姻缘成就不在他的心上,却记春花女之言,与母亲慈训暗合,遂安心读书,以图进取,却好提学考过,发案日学院李念台面行发落,把柳友梅的文字大加称赏,高高的又取了一个第一。
只因科考一日不见了刘有美、张良卿,及发案日又不见二人,柳友梅甚不放心,细细打听,方知已同进京纳监去了。
时光易过,倏忽之间早又秋试之期。
柳友梅随众应试,就约了杨连城、竹凤阿等一同赴试。
到了八月十五日,三场完毕,柳友梅出来,对着杨连城、竹凤阿道:“今试事已毕,揭晓又还有几日,功名自有天命。
当此秋光皎洁,月华明媚之时,西湖之景比春日正妍,真可乐也。”
竹凤阿道:“文战已毕,正宜登山临水,以洗涤尘襟。”
杨连城道:“好舒秋兴,以续春游。”
三人各各有兴。
柳友梅便叫抱琴发了行李,鼓棹往西湖游玩。
这一番再来,西湖景致比那二月间更自不同。
但觉江流有声,断桥垂露,山高月小,波清烟素。
是日八月既中秋月光正圆。
放舟至湖,天影将暮,三人到了,心快神怡,把酒临风,豪兴自别。
但见:
银湖明月,空澄万丈水光寒;極棹笙歌,宛转数声山树碧。
长烟横素练,迷离绕堤畔残杨;秋气敛晴空,皎洁拟断桥积雪。
金风动,玉露浮,疑是广寒宫阙通;碧梧深,素波静,恍如皓魄女仙来。
正是春来花柳还如昨,秋湖山水便不同。
柳友梅看了,想起当日湖上题诗的事。
便对杨、竹二生道:“湖上题诗,舟中窥美,曾几何时,湖上顿易,风景云殊,如同隔世。
不知玉人飘泊今又在何处也?”
竹凤阿道:“人有悲欢,月常圆缺,世事奇奇怪怪,安能无变易之理。
且从来好事多磨,良缘虽遂,然佳人才子寔天作之合,又非人可预度。”
柳友梅道:“但恐世态似秋云,人情如活水。
我想老刘与常辈何等相知,隔日尚尔同舟,明朝就如敌国,人心难测一险至此。
安知今日他不另起风波。”
竹凤阿道:“只是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有何益处!”
三人把酒对月,又赏玩了一回。
不觉夜色将阑,籁声渐寂,湖上游船略略稀少。
柳友梅又同着杨连城、竹凤阿復携酒到苏公堤桥上,把红毡铺下,三人席地而坐,饮酒望月,但见万里无云,月光如洗;不一时,彩霞斗艳,华色争妍。
原来月是太阴之精,到得秋气皎洁时际,白帝司令,金风一动,便华采异于常时。
是夜更阑人静,云霞凑集,那月里的精神发见出来,便结成一团华采,千层秀丽,分外光明。
柳友梅与杨连城、竹凤阿望见,疑是月里嫦娥裁下的绫罗锦绣,又似那广寒仙子舞罢的霓裳羽衣,正是:
未曾身到蟾宫里,如在瑶台琼屋中。
柳友梅看见欢喜不尽,便对杨竹二生道:“昔贤苏东坡中秋望月,曾有二词:
一首是《念奴娇》,一首是《水调歌头》。
词中意思若先获我心者,试歌一遍,与二兄饮酒何如?”
杨连城道:“得兄豪兴如此,真不辜负好月。”
竹凤阿道:“柳兄意思莫不是要借东坡词句,一吐胸中浩气么?”
说罢,柳友梅便把东坡二词歌道:
念奴娇
凭高远眺,见长空万里,云无留迹。
桂魄飞来光射处,冷侵一天秋碧。
玉宇琼楼,乘鸾来去,人在清凉国。
江山如画,望中烟树历历。
我醉拍手狂歌,举杯邀月,对影成三客。
起舞徘徊风露下,今夕不知何夕。
便欲乘风,翩然归去,何用骑鹏翼?
水晶宫里,吹断一声横笛。
水调歌头
明月几时有?
把酒问青天。
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?
我欲乘风归去,又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
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?
转朱阁,低绮户,照无眠。
不应有恨,何事长向别时圆?
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
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
柳友梅把二词对月浩歌,音喉清亮,响彻云际。
每歌一字,几尽一刻。
飞鸟为之徘徊,壮士听而欲泪。
歌罢,杨、竹二生齐拍手道:“好歌,好歌!”
竹凤阿道:“昔从东坡镜心吟出,今从柳兄绣口歌来,深情远韵,听者魂销。”
杨连城道:“若使坡仙听得,千载下又添一知己。”
三人说说笑笑,不觉露气满空,暗侵衣袂,真吃到大家酩酊,但见东方欲白,方才归舟。
正是:
月为留人人意醉,人因恋月月华妍。
年年月下人同玩,岁岁人间月几圆。
却说柳友梅与杨、竹二生西湖玩月之后,又游玩了数日,方同回家。
到了揭晓之日,柳友梅高高的中了浙省第一名解元,报到家中,杨氏夫人不胜欢喜,及闻内侄杨连城也中了第伍名的经魁,益发喜出望外。
只有竹凤阿不曾中得,柳友梅深为扼腕。
竹凤阿心上因不喜文,倒也不在心上,过几日又去应武举了。
雪太守闻知柳友梅中了解元,也不胜欢喜。
自谓择婿有眼,随差人到金陵梅小姐处报喜。
顺便就接雪公子并梅小姐一同回杭州。
李半仙听说新解元就是柳友梅,忙回去与女儿说知。
春花女亦满心欢乐不题。
且说梅如玉小姐自扶柩回金陵去后,就安葬了梅公,心下便要回杭州,又因思慕父亲,不忍遂别。
为此蹉跎过夏,直到中秋。
又因雪公子纳了南雍,秋闱也不免就进去观场。
为此担阁过了八月望后,哪晓得天下事竟有出自意外的。
雪公子年纪不止一十六岁,文字倒也清通,竟已三场完毕,及到揭晓,却也中了第二十七名的文魁,报到梅小姐家来,梅小姐也不胜之喜。
恰好雪太守是日要差人往南京报喜,那南京捷报雪公子的人早已到了。
雪太守看见了报人,不觉惊喜交集,说道:“我家公子,小小年纪,虽然纳个南雍,今年也只好观场。
哪有侥幸就中之理。”
报录的道:“这个难道好哄得老爷的!”
雪太守喜出望外,随即打发了报录的。
却好雪公子与梅小姐也到了。
这一日大排筵宴,随排了三桌酒在后衙啸雪亭上。
雪太守与夫人坐了一桌,如玉小姐与瑞云小姐也合了一桌,公子雪莲馨因是日是个新贵。
雪太守因命他倒坐了一个独桌。
这一日夫妻父子之乐,甥舅姊妹之欢,好不快活热闹。
梅如玉小姐虽然心上忆念梅公,然是日闻知丈夫柳友梅已中解元,心上也自欢喜,一同饮宴,真是合家欢乐。
正在饮酒间,忽门上报道:“禀老爷,外面天使到。”
太守忙排香案出来迎接。
只见四个校尉,捧过圣旨,开读道:
朕闻成宪者,祖宗之遗制,功令者,国家之大经。
凡尔臣工,罔敢或踰。
今尔雪霁伪立私党,倡作诗词,背弃程法,靡乱风俗,废本朝之盛典,习晋唐之陋规,祖宗成宪何存?
国家功令安在?
勅下锦衣卫,拿问奏復。
读罢,四校尉就把雪太守去了冠,带上了刑具。
这一日就要起身。
雪公子听得,年幼不谙什事,直惊呆了。
出堂来,见父亲拿下,身系缧绒,不觉就哭起来。
四校尉道:“你儿子是个举人了,快叫他弄些盘费与我,今日就要起身的。”
雪太守忙对雪公子道:“我儿你不用啼哭,圣明在上,我又无大故,此去料没什事,只为这诗题一事起的祸根,我去后可速速与你柳姐夫商议。
你虽年少,幸喜已得成名,但学问未足,来春就要会试,你须专意读书,以图上进。
柳姐夫是才高学博的,你当以师资相与,方有益处。
我去家眷即发回苏,你就可同柳姐夫上京。
我去自有主张,不必以我为念。”
雪公子道:“只是爹爹此去前途保重,凡事相机。”
雪太守道:“这事我自有处,不须你吩咐。”
那校尉见无银使用,便立催起身。
原来雪太守虽做个黄堂,却因平日清廉,竟无银子。
又因雪莲馨一中,费用去了。
为此这一日,雪公子勉强在内边凑得一百两银子,送与校尉,权为路费。
校尉嫌少不要,只得又在库吏处凑了五十两添打发了校尉,校尉尚不足意,便星夜促他起身。
雪夫人与二小姐在内衙闻知惊得无计可施,不知祸从何起。
雪公子尚舍不得父亲,遂去苦苦恳留,那校尉哪里肯放松,只是立逼起身。
父了二人无可奈何,只得分手,洒泪而别。
正是:
欢处忽悲来,喜后兼愁集。
世事梦中身,人情云里月。
未知雪太守去后凶吉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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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连及第驰名翰院
诗曰:
人生何境是神仙,服药求医总不然。
寒士得官如得道,贫儒登第似登天。
玉堂金马真蓬岛,御酒宫花实妙丹。
漫道山中多甲子,贵来一日胜千年。
却说雪太守去后,公子雪莲馨遂进后衙来,雪夫人接住,含着泪眼问道:“你爹爹临去可有什吩咐你?
这番事因什起的?”
雪公子道:“爹爹说这事总为诗题一事起的。”
如玉小姐听见,不免也掉下泪来道:“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做孩儿的带累爹爹了。”
雪公子道:“这也不独为此,总是如今权臣当道,小人得志,君子道消,故有此事,不过借此为由耳。”
雪夫人道:“你爹爹去后,还是在此,还是回苏?”
雪公子道:“爹爹吩咐,家眷即发回苏,我就去同柳姐夫商议入京。”
雪夫人道:“既如此,我这里可就打点回苏。
你可就到山阴柳姐夫家商议进京,一来看你爹爹,二来就好会试。
只是你到柳姐夫处,他是有才学的,必有识见,须与他商议一个万全之策,保得你爹爹无事才好。”
雪公子道:“孩儿自然与他细细商议,母亲且请宽怀。”
雪夫人道:“长安险地,就是你到京中,凡事也要留心谨慎。”
雪公子道:“这个自然,只是母亲与二姐姐在家,且莫忧愁,孩儿到京,便有消息。”
雪夫人道:“正是须早寄个信来。”
雪公子忙收拾行装,别了雪夫人、二小姐,叫一能事家人跟了,一径到山阴来寻柳友梅。
却说柳友梅自中了解元,家里送旗扁,设筵宴,亲朋庆贺,好不热闹。
只待诸事略定,就要到雪太守处,行过梅雪二小姐的聘,定那寻梅问柳的姻缘;
并去再访春花,践却前盟,以完终身大事,方快心畅意。
忽报雪莲馨也中了,心下益发欢喜。
及过数日,忽闻雪公被拿,心上好生惊讶,暗想道:“这祸从何而来?
我想雪公平日清廉,又无大故,如何被拿?
总是我良缘不偶,好事多磨,故多这些翻云复雨的事。
功名虽稍遂,佳人犹未谐,叫我柳友梅如何放心得下,但此事必有缘由,不知从何处起。”
想了一想道:“是了,是了,一定又是刘有美与张良卿这匪人在严府里边弄出来的了。
他今进京已有半年多了,深恨雪公查诗并科学无名的事,为此又起这段风波耳。”
才想念间,忽抱琴报道:“外面雪相公拜访。”
家人呈上名帖,柳友梅忙出来迎接。
相见过,柳友梅道:“啸雪亭一会,不觉已自半年,忽闻秋翮搏云,伫看春龙奋(足亦)。”
雪莲馨道:“吾兄月桂高攀,不日杏林独步。
小弟驾马之驾,焉敢望其后尘?”
柳友梅道:“只不知岳父盛德,为何罹此奇祸?
今岳母家眷尚在杭城否?”
雪莲馨道:“奉家严之命,已发回苏了。”
柳友梅道:“正该如此,以避不测。
但不知此事祸从何起,吾兄可晓得么?”
雪莲馨道:“小弟年幼,未谙世务,只是家父临行曾说‘此事总为诗题一事起的’,小弟想诗辞不过小事,为何触怒圣明?”
柳友梅道:“如此倒是小弟累及岳父了。”
雪莲馨道:“这与吾兄何干?”
柳友梅道:“吾兄未知其详。
岳父春间曾有一诗题在外,小弟曾于西湖游玩,同一敝友刘有美题过;又于月下闻吟,同一张良卿咏过。
后将二诗送到岳父府中,不料竟被二人窃取,写做自己的,反把小弟原诗沉没过了。
直到岳父录科面试,方知小弟原诗。
次日,岳父遣使来邀小弟,又被一小人误认,因此亲查,方知二人作弊情由。
小弟蒙岳父提挚兼附绿萝。
二生被黜,自觉情虚,一同避进京去,一向不知下落。
近日有人传说,他二人现在严相公门下。
这风波一定是他起的。”
雪莲馨道:“原来有这一段情由,这风波从此而起,一定无疑。
但目令事体却如何区处为妙?”
柳友梅道:“严相国岩岩之势,举朝惮他。
夏贵溪尚且不免,杨椒山已被刑戮,力难与争。
近日只好以利诱之。
但岳父清廉,那得许多使用,我有一敝友极相契谊,家道颇富饶,做人又慷慨,常有鲍叔陶朱公之风,可将此事告托他,与他贷银周旋。
我想吾友为人任侠,自慨然允从,就一力仗托他是了。”
雪莲馨道:“只是何人,便得有此侠骨?”
柳友梅道:“不是别个,便是竹凤阿兄。”
雪莲馨道:“原来就是竹兄,他原来如此义侠,明日就同吾兄去拜托他。”
柳友梅道:“还有一事,他令叔竹淇泉现为兵部尚书,又与岳父同年,一发托他在里面周旋。
他在同年面上,自肯出力,这便可保无事矣。”
雪莲馨道:“吾兄所见甚是,但不知凤阿兄今年曾中么?”
柳友梅道:“文场见屈,弟深为扼腕,今又去应武举了,也在早晚一定有报。”
雪莲馨道:“明早可同兄拜访。”
当晚雪莲馨就在柳友梅家住下。
次日就同到竹凤阿家来,备说前事,就把雪莲馨的来意,柳友梅一一拜托了他。
竹凤阿听了,不觉怒气冲冠,目睁发指,击节道:“天下有这样不平的事?
原来张良卿、刘有美二小人又生这段风波来害年伯,真可恶也!
‘看来世态金能语,说到人情剑欲鸣。’正今日之谓矣。
老年伯的事通在小弟身上,二兄不必忧虑。”
柳友梅道:“得如此足感大恩。”
雪莲馨道:“仁兄高谊,可薄云天,真有陶朱、鲍叔之义风,又具荆轲、聂政之侠气,几令小弟望拜下风。
尚未知啣结何地?”
竹凤阿道:“谊属通家,事关知己,况老年伯以无故受祸,事在不平,弟当拔刀相助,敢望报乎!”
三人才说罢,只见门外一群人蜂拥进堂,竹凤阿惊问何事?
众人道:“新解元是哪一位?”
竹凤阿疑是寻柳友梅的,道:“这不是?”
众人道:“不是,是武解元竹相公。”
柳友梅道:“这就是了。
凤阿兄,恭喜,恭喜!”
众人随拥着竹凤阿。
竹凤阿随停当了报录人,就留柳友梅、雪莲馨到后书房坐下,商议进京。
柳友梅道:“恭喜吾兄武闱高中,不日也要进京,小弟与莲馨兄便附骥相从何如?”
竹凤阿道:“若得二兄同行甚好,并约了杨连城兄,一来就好打探老年伯消息,二来知己同行亦不寂寞。
只是事不宜迟,即日就该起身。”
柳友梅道:“正是宜速行了,明日出行最利,就是明日起身罢。”
竹凤阿道:“今晚打点,明日就行。”
柳友梅便归去,别了母亲,又去约了杨连城来,叫抱琴搬了行李铺陈,竹凤阿打点了银子,雪莲馨家眷已发回苏,又无担阁,叫了船,三人便星夜起身,赶进京去。
却说雪太守被校尉拿进京中,便拘禁在狱。
原是张、刘二人在严府弄的手脚,又无大故,因此到柳友梅、雪莲馨、竹凤阿来京,尚未审问。
竹凤阿随即与叔父竹淇泉说了,在严府里说明挽回,上下使用,去了半万之数,方得事松。
雪太守见父子翁婿,已在一处,到已心宽。
柳友梅在京中捱过残冬,到了新年,转眼又是春闱。
柳友梅与雪莲馨、杨连城等一同入场应试,真是文齐福齐,柳友梅已高中了第九名进士。
雪莲馨也中了第八十名进士。
杨连城也中了第九十名进士。
及至殿试,柳友梅中了第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,钦赐翰林学士;雪莲馨是第二甲第十名,也选了馆职;杨连城是第三甲进士,选了苏州府理刑。
竹凤阿去应试武闱,倒高中了第一名武状元。
因这一年边报紧急,圣旨钦赐文武状元一体优礼,同到金阶面圣,钦赐御酒宫花,游街三日,并宴琼林,好不荣耀。
正是:
十里红楼映远溪,状元归去杏莺啼。
人生莫羡荣华境,只要文章福运齐。
要知柳友梅去后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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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为辞婚钟祸边庭
诗曰:
姻缘富贵本由天,何事奸谋强欲连。
灵鹊原非鸿鸟伴,山鸡岂入凤群翩。
多才自古多情钟,忌士由来忌用贤。
谁料花皇自有主,一番风雨一番鲜。
且说柳友梅探花及第,琼林宴后便要谒见相公,也不免就要到严府里去。
这一日去谒严相公,严相公留茶。
因见柳友梅一表人才,美如冠玉,又是簇新一个探花钦赐翰林学士,严相公便有了心,相见后坐罢便问道:“原来贤契如此青年。”
柳友梅道:“不敢,门生今年二十有一。”
严相公道:“前看序齿录上见贤契尚未授室,何也?”
柳友梅道:“门生因先京兆早亡,幼孤无力,因此迟晚。”
严相公道:“原来如此,如今再迟不得了。
我尚记得令先尊在京时与老夫朝夕盘桓,情意最密,只不晓得有贤契这等美才,不日奏过圣上,老夫当执斧柯。”
柳友梅道:“这个何敢劳老太师。”
吃了三道茶,柳友梅就辞谢出来。
原来严相公有一内侄女,就是要托赵文华昔日在山阴县寻亲的,至今未配,那时已嗣在严相公身边。
因见柳友梅少年及第,人物风流,便就注意于他,故此留茶询问。
知他尚未取亲,不胜欢喜,明日就托赵文华说亲。
赵文华此时已骤升至通政司了。
赵文华领了严府之命,安敢怠慢,随即来见柳友梅。
二人叙了些寒温客套,赵文华便开口道:“严老太师有一内侄女,今已嗣在太师身边,胜似已出,德貌兼全,妆奁富厚。
昨老太师见年兄青年甲第,闻知未娶,特托小弟作伐,意欲缔结朱陈之好,此乃老太师盛意,年兄大喜,使弟得执斧柯,不胜荣幸。”
柳友梅道:“蒙老太师盛意,赵老先生美情,本不当辞,只是晚弟已曾定过雪景川之女,虽未行聘,然已约为婚姻,不好另就。”
赵文华道:“雪景川之女尚未可必,如今严太师当朝一品,谁不钦仰,况他美意谆谆,眼前便是,如何辞得!”
柳友梅道:“雪公之女,久已有约,况他为着小弟受了多少风波,背之不仁,不敢从命。
严太师盛意,万望老先生为晚弟委曲善辞。”
赵文华见话不入门,摇着头,皱着眉,冷笑笑道:“辞亦何难,只恐拂了老太师的意,不肯就是这样罢的,亲事不成便有许多不便。”
柳友梅道:“若说做官,自有官评,这婚姻事却万难领教。”
赵文华道:“只怕还该三思,不要拂了太师的意才好。”
柳友梅道:“他事尚可通融,这婚姻乃人伦纪法所关,既已有求,岂容再就。
只求赵老先生在太师面前多方复之。”
赵文华见柳友梅再三不允,别了柳友梅,回到严府。
将柳友梅之言一一说了。
严相公听说就是雪景川之女,便道:“雪景川之女素有才貌,去岁张、刘二生到我门下时,盛称他二女姿容绝世,才思无双,只是雪老执拗,不肯轻易嫁人。
原来就与柳友梅约为婚姻。
只是我如今一个相国的女与他作伐,也不算辱没了他,为何就回绝了我,可好无理!”
赵文华忙打一恭道:“老太师请息怒,或者嫌卑职人微言轻,不足取信,另遣一媒去说,他或肯从,也未可知。”
严相公道:“贤契尚不肯听,别人焉足取信。
我晓得他依仗新探花的势,看不上老夫,我只叫他探花的帽可戴得成!”
赵丈华道:“老太师且不要着恼,前闻老太师门下中书刘有美与他颇有旧谊,老太师若遣他去说,必一说即从。”
严相公想一想道:“也罢,待老夫先侭了他。”
就着堂后官去请刘中书来。
原来刘有美得借严府的力,也谋做了一个中书,这日闻知太师来请,忙到严府伺候。
堂后官通报,刘有美进见,匍匐阶下,连忙打恭问道:“老太师呼唤有何吩咐?”
严相公道:“就是新科的柳探花,老夫有一内侄女意欲招他为婿,昨曾托赵通政为媒去说,他却以定过雪景川之女来推托,闻他与贤契有旧,特此相烦。”
刘有美道:“难得老太师这样盛意,柳探花既得为师门桃李,今復乘相府鸾凰,又何幸至此!”
严相公叹道:“贤契如此说,他偏看不上老夫,前日竟把老夫回绝。
我也罢了,只我想来,我一堂堂相府,要招一东坦也不可得,岂不遗笑于人?
何以把握朝綱!
为此,再烦贤契通达愚意。
他若肯时,老夫自然俯从,他若不肯,也悉凭他。
只是叫他不要错认了主意。”
刘有美忙打一恭道:“待中书委曲去说,以利害说之,不怕他不从。”
遂别了严公,寻到柳友梅公寓,长班将名帖传进,柳友梅晓得是刘有美,心下想道:“一定此来,又为严府作说客了。”
忙出迎接,二人喜笑相迎。
见礼毕,刘有美道:“两年契阔,小弟无日不思,今幸相逢,然咫尺有云涯之隔了,不胜庆幸。”
柳友梅道:“闻兄一向在严府中,小弟入京便欲来访,但侯门似海,拜见无从。
前日奉谒太师,又不好造次相询,惆怅至今。
今幸遥临,曷胜快慰。”
刘有美道:“吾兄致身青云,真个喜从天降,今又有一大喜,小弟一来奉拜,一来就奉贺。”
柳友梅道:“有何喜事?”
刘有美道:“严太师愿以令爱相扳,岂非大喜?”
柳友梅道:“姻缘自是喜事,只是小弟已曾与雪景川、梅道宏二公处约为婚姻,是吾兄所深知的,理无再就。
昨蒙令尊师赵老先生见谕,小弟已力辞过,何得又劳吾兄?”
刘有美道:“梅、雪二处,终不比严太师这样富贵。
他官居宰辅,执掌朝綱,生杀予夺,一出其手,吾兄得为东坦,难道不胜似梅、雪二处的姻缘么?
况且是太师有意相求,像小弟辈求之亦不可得。”
柳友梅道:“小弟生平于功名富贵实实看得淡,断不以穷达而移其志。
至于婚姻有约,乃人伦纪綱所关,亦岂敢以始终而贰其心。
况小弟于梅、雪二处的姻缘已不知受了多少风波,现今雪公尚为小弟受无故之祸,小弟何忍背之!”
刘有美听说到此,不觉打着心事红了脸,只得又勉强说道:“吾兄坚执不从,也难相强,只恐触怒于严太师有所不便耳。”
柳友梅道:“祸福自有天命,小弟断不以利害而易初心。”
刘有美笑笑道:“兄翁真钟情人,小弟多言,倒是小弟得罪了。”
说毕,二人遂相别去。
到次日,柳友梅就来回拜刘有美。
刘有美又劝道:“兄翁于梅、雪二公的婚姻,虽然有约,然实未曾行聘,兄翁何执意如此?
况今雪公之事尚未了局,梅公又已故世,如今严太师岩岩之势,举朝惮服。
兄翁若舍严府而就梅、雪,是犹舍珠玉而取瓦砾。
且拂其意,这倒于雪公身上一发不便,是雪公的事因婚姻而起,復因婚姻而转盛了。
吾兄还宜三思!”
柳友梅道:“小弟愚痴,出于至性,诗不云乎:
‘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
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’止小弟与梅、雪二公之谓矣!
严太师之命,万难从命,望为转辞。”
刘有美百般的劝诱,柳友梅百般的苦辞。
刘有美只得回復了严相公,将往后的言语一一说了。
严相公道:“这畜生好无礼,这且由他,我且有处。”
正是:
林不得香蜂蝶恨,留春无计燕莺羞。
花枝失却东皇意,雨雨风风那得休。
却说严介溪见不从亲事,怀恨在心。
恰好遇着边报紧急,北人遣使来议河朔一事,奉旨要差人往北议和。
严介溪想一想道:“这畜生不受抬举,前日他说不以利害易心,专意在梅、雪二处的姻缘,我就叫他翁婿二人不怕利害的去走遭,只怕那时来求我姻亲也就迟了。”
算计己定,次日便暗暗将二人名字奏上,旨意下来,将雪景川立功赎罪,加了兵部侍郎的职衔;
将柳友梅加了翰林院学士的职衔,充作正副使奉命往北共议河朔兼讲和好,限五日内即行,回朝另行升赏。
旨意一下,早有人报到柳友梅寓所来。
柳友梅闻知,心下呆了一呆,暗想道:“这一定严嵩陷我了。
但我去也罢,如何又陷累我岳父?
我翁婿二人一去后,把我梅、雪二处的姻缘不知又如何结局矣。”
正踌蹰间,忽报外面竹老爷、杨老爷要见,柳友梅忙出迎接。
相见过,竹凤阿揖也不作完就说道:“有这等事!
小弟方才见报,方晓得吾兄翁婿要出使北庭,这只是谁人陷害?”
杨连城也道:“小弟尚不知,顷间凤阿兄来,方知有此奇事,只不知又是哪里起的?”
柳友梅道:“就是严府为小弟辞婚一事起的祸端。
然目今圣旨既下,即系君命。
做臣子的岂可推托。”
只是我岳父暮年,怎当此塞外驰驱之苦,内弟又甚年轻,无人可代,如何是好!”
竹凤阿道:“不要说令岳年高难去,就是吾兄以白面书生,奉使北鄙,良不容易。”
杨连城道:“正是,吾兄文士,匹马驰驱,深入不毛,又况正当暑天将近,酷日炎蒸,胡沙卷尤,如何去得!”
柳友梅道:“以身许国,死生祸福惟命是从。
只是小弟上有老母,内无弟媳,将寻梅问柳的姻缘空抛撇在天涯,为可惜耳!”
言念及此,转不觉儿女情深,英雄气短矣。
三人正说间,只见长班又进来禀道:“雪太老爷、小老爷来了。”
柳友梅忙出迎进。
雪公先与杨、竹二生见过,然后雪莲馨、柳友梅一一俱见过了。
雪公忙问道:“这风波不知又是那里起的,又是谁人陷我二人?”
柳友梅道:“小婿才与杨、竹二兄说来,此乃严府又因小婿辞婚起的。”
雪公道:“却是为何?”
柳友梅就将赵文华为媒,及刘有美说亲的事,一一说了一遍。
雪公道:“原来如此。
但今已奉皇命,就是朝廷的事了,捐躯赵国本臣子分内的事,亦復何辞。
只是我儿虽已成名,尚属年幼,二女又远在故乡;
就是贤婿也上有老母,内无兄弟,此番一去,吾与贤婿匹马胡沙,尚不知死生何地,未免回首凄然。”
言至此,雪公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。
柳友梅与雪莲馨亦泫然泪下。
竹凤阿、杨连城亦为之动容悲切。
雪莲馨因含泪说道:“据孩儿想来,爹爹可以年老病辞,柳姐夫亦可以养亲告假,何不同上一疏,或者个中,犹可挽回。”
雪公叹道:“国家有事,若做臣子的如此推托,则朝廷养士何用,生平所学何事!
我想汉朝苏武出使,北廷拘留一十九年,旌毛尽落,鬓发尽白,方得归来;
宋朝富弼与契丹讲和,往返数回,得家书不开,恐乱人意。
这多是前贤所为。
你为父的虽不才,也读了一生古人书,做了半世朝廷官,今日奉命北往,岂尽不如前贤,愿为临难退缩遗笑当世乎?”
柳友梅道:“此番一行,风尘劳苦,死生患难,固未可料,然做臣子的功名事业必不由此一显。
此盘根错节之所以见利器也;
吾人举动,乃关一生名节,贪生畏死断使不得。”
竹凤阿道:“在莲馨兄身上,爱亲心切,故作此不得已之极思;
在老年伯及吾兄身上,爱君之心更切,故有此论。
君亲虽曰不同,忠孝本无二理耳。”
杨连城道:“若到日后归来,功成名遂,君亲具庆,忠孝双全,又可成一段千秋佳话矣。”
说罢,雪公随吩咐雪莲馨道:“我与你姐夫去后,你便可告假回乡间,杨兄已选苏州司李,或顺便就同杨年兄归去,善慰母亲,好生安慰二位姐姐,叫他们不必忧烦。
我去倘能不辱君命,归来欢会有期。”
柳友梅也就把家中事体托与杨连城得知,随吩咐抱琴道:“在老夫人面前,只说我在京候选,切莫说出使边庭的事,恐怕惊坏了老夫人。”
抱琴领命不题。
次日,雪公与柳友梅翁婿二人就辞了朝,领了刺书,带了两个能事家人,把铺陈行李发在城外馆驿中住下。
此时京师衙门常规也有公饯的,也有私饯的,乱了几日。
竹凤阿与杨连城也同设了一席饯行过了。
雪公竟同柳友梅往北而去。
却说雪莲馨送了父亲去后,随即告假还乡省母。
恰好杨连城选了苏州府理刑,领了凭要出京,雪莲馨即着抱琴约了,一同起身下去。
竹凤阿却授了御印总兵之职,也往沿边一路镇守去了。
正是:
摧锋北陷穹庐去,避祸南迁故土来。
谁为朝廷驱正士,奸人之恶甚于豺。
毕竟柳友梅与雪公如何归来,与梅、雪二小姐又如何作合,且听后来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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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掷金钱喜卜归期
诗曰:
天涯海角有穷时,惟有相思无尽期。
残梦楼头空自忆,离愁花底问谁知。
云山深锁真情恨,风雨翻成薄命词。
我向鳞鸣占信候,金钱掷破叹归迟。
却说梅如玉、雪瑞云二小姐,自雪公去后,就与雪夫人回苏,原来雪公的旧宅在苏州府桃花坞中。
回家住下,只要打听雪公的消息。
后闻雪莲馨、柳友梅与竹凤阿入京去挽回了,心下终宽。
捱过了残冬,直到岁底才有信来。
知雪公的事已渐平安,方觉放心。
及至春闱,忽报雪莲馨中了进士,柳友梅中了探花,母女三人真喜出望外,满心欢畅,只道不日衣锦还乡,便可乘鸾跨凤。
哪晓得过了数月,反无音信起来,不知为着何故,母女三人又不胜忧闷。
雪老夫人对着二小姐道:“自你父亲去后,已近一年,幸天保佑无事,更喜两登科第,实为望外。
但不知到今数月,为何反无音信?”
瑞云小姐道:“去岁忆分袂,临别见青杨如织,今年又望绿柳成阴,因什缘由,鱼沉雁杳?”
如玉小姐蹙着眉,无言无语,半晌才说道:“云山修阻,烟水苍茫,徒令人目断长安,不知归舟何日!
昔时守孝情长,今觉思亲倍切。”
雪夫人道:“我闻银灯频剔,喜占音候,金钗可当,为问归期。
何不寻一卜士问之?”
二小姐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
就叫朝霞在门首去看来。
朝霞走出来,站立门首。
不一时,只见一个起课先生,手中摇着课筒过去,朝霞一看,只见那先生:
头顶方巾透脑油,海青穿袖破肩头。
面皮之上多麻点,颈项旁边带瘿瘤。
课筒手托常作响,招牌腰挂不须钩。
谁知外貌不堪取,腹里仙机神鬼愁。
朝霞立在门内,远远望见他腰间挂着一个小小招牌,上面写道:“李半仙课精鬼神,相善麻衣远。”
朝霞想道:“这个先生一定又会相面,又会起课的了。”
遂叫声:“起课先生,这里来!”
那李半仙见有人请他,忙走过来,进了门,走到中堂坐下。
朝霞就进去,报与夫人、二小姐知道。
二小姐就随着夫人一径在厅堂后,来看他起课。
李半仙见夫人出来,便问道:“夫人要起课么?”
雪夫人道:“正是要起课。
且问先生就定居在此,还是新来到的?”
李半仙道:“在下到处起课,那有定居。
前往绍兴、山阴县去了几日,偶到这里。”
夫人道:“可认得山阴新探花柳老爷家么?”
李半仙道:“柳老爷是我大恩人,夫人却如何认的?”
夫人道:“就是我家老爷的小婿,今日起课也是为他。”
李半仙道:“如此就是前任杭州府雪太守贵婿。”
夫人道:“你为何就晓得?”
李半仙道:“柳老爷未中时,曾在舍下住过一宿。
在下前日自他家里来。
柳老爷真是好人,我曾受他大恩未曾报德。
昨我在街上,听得有人传说他出使边庭,不知此信可确。
我也要访他一个真信。”
夫人惊问道:“为什出使边庭起来?”
李半仙道:“在下也不知何故,也是道听途说,不知可真?
前日他老夫人也曾叫我起一课,看起来,此信竟像真的。
我今因奉他老夫人之命,一路卖卜,进京访问,因此在这里经过,不期又遇了夫人。”
雪夫人道:“如此你且与我起一课看。”
李半仙就将手中课筒递与朝霞,朝霞送与老夫人。
夫人对着天地,暗暗的祈占了一番,仍叫朝霞递还李半仙。
李半仙拿在手中,摇来摇去,口中念些单单单、折折折,内象三爻,外象三爻的仪文,不多时起成一课。
李半仙道:“不知夫人何用?”
夫人道:“问归期。”
李半仙道:“是个未济卦。
未济终须济,日下虽不能归,然终有荣归的日。
但妻占夫卦;
官爻不发动,倒是子孙文书爻动了,又临腾蛇白虎,一定还有虚惊。
自身尚不能归,或是音信,或是子侄,预先有个归来了。”
雪夫人道:“只是我老爷的归期在于何日?”
李半仙把手抡一抡道:“今年不归,直要等坎离交济,来岁春夏之际,方许归期。”
雪夫人道:“为何要到来年?”
李半仙道:“卦上是这般发见,连我也不知其中缘故。
我只据理直谈便了。”
夫人又叫朝霞取过课筒,又祷一番,递与李半仙。
李半仙重排爻象,早又起成一课,却是个姤卦。
李半仙道:“夫人这又何用?”
雪夫人道:“婚姻。”
李半仙道:“姤者,遇也,又婚姻也。
这婚姻已有根了,绝妙的一段良缘。
他日夫荣妻贵,只嫌目下稍有阻隔,也临腾蛇爻上,必竟也有一件虚惊。
更有一种奇妙之处,又是两重婚姻。”
雪夫人听了,与二小姐道:“那先生起课,果系是半仙了。
我又不曾与他说,他又不晓得,如何便说是两重姻缘。
只不知姻缘成在何日?”
因又问道:“姻缘应在何时?”
李半仙又把手抡一抡道:“据卦看来,也要到来岁秋间可成。”
李半仙起完了课,因又笑道:“在下不但会起课,且精相理。
似老夫人这般相貌,日后要受三封诰命,贵不可言。
只是目下,气色稍带阻滞,尚有一段惊忧。
过了今年,来春便喜从天外降,恩向日边来矣!”
随指着朝霞道:“像这位姐姐也有些福气在面上,后有个贵人抬举哩!”
说罢,便要告辞起身。
雪夫人叫留便饭。
随进来命二小姐写了封家书,顺便寄他带去。
又封了一封银子随出堂来。
李半仙才用过饭。
雪夫人叫朝霞传语嘱咐道:“有劳先生,家书一封付寄到京,谢仪一两,权作酬资。”
李半仙道:“家书附带当得,酬仪断不敢领耳。”
再三推了几次,李半仙方才取了,竟飘然而去。
正是:
天地有先机,世人不能识。
直到应验时,方知凶与吉。
却说李半仙去后,雪夫人与二小姐,因闻差出使边庭的话,心上又添了一段忧疑。
遂叫家人往外边打探,并到报房看报何如。
未知家人去后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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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点宫秀暗添离恨
诗曰:
一番风鹤一番惊,闺阁幽情自不禁。
旧恨乍随流水逝,新愁又似白云深。
鱼书寄去成空问,鸣信传来莫慰心。
留得贞风付才子,兰房有日共调琴。
却说雪夫人与如玉小姐、瑞云小姐,因听李半仙说了出使边庭的话,心上好生忧闷,只得叫家人出外打听,并往报房看报回话。
家人去了,一日才回。
对夫人说道:“小的日间打听,又往报房查看,说出使边庭事果真。
太老爷与柳老爷通已辞朝出塞去了,为此不能个归。
闻说又是严府举荐出来,保奏上去的。
不知又是何故?”
夫人与二小姐听说,通惊得面如土色。
雪夫人道:“这是哪里说起,我想塞外长驱,又况敌情难测,你爹爹年已迟暮,你丈夫亦系书生,如今深入虎口,岂能免不测之祸。”
如玉小姐亦垂泪说道:“料此番一去,多凶少吉,况系严贼荐举,明明设阱陷人。
只是我母女三人,为何薄命至此!”
瑞云小姐心上亦甚忧疑,但见母亲与姐姐在那里悲切,不好更添愁恨,只得劝解道:“虽然如此,母亲与姐姐且免愁烦,看来李半仙的课果系如神,他说爹爹自身目下尚不能归,一定还有虚惊。
这出使边庭的话,分明应验了。
他说先有音信,子侄归来,且看后来消息何如。
倘侥天幸,或得无事,也未可知。
母亲还请放心。”
雪夫人道:“课虽如此,只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。”
三人说话间,只见家人进来报道:“好了,好了!
夫人小姐不须忧虑,老爷已有家书到了。”
就把家书呈上。
雪夫人道:“是谁寄来的?
那寄书人曾留下么?”
家人道:“是一位姓张的相公寄来,小人要留他,他忙忙的说道,‘我有事要紧到杭州,还要寄书到山阴新探花柳老爷家去’,因此,小人不曾留得。”
夫人与二小姐连忙拆开书看,只见写道:
愚夫雪霁谕道贤妻玉贞:
自我去后,赖吾祖宗福泽及皇天荫佑,幸保无事,更喜春闹一子一婿并登科第,尤出望外。
不料乐极悲生,祸从福始。
柳贤婿以力辞严府婚姻,遂致贾祸,及今与我并使边庭,尚不知身首何处。
但我一身殉国,谊不容辞。
转思二女无归,决宜改嫁,字到当即遣媒另作良缘。
不日朝廷采办宫女,仍恐旨急下,勿至临时后悔。
料我二人国家事大,身家事小,归期难卜,先此预闻。
雪夫人看毕,不免顿足道:“如此怎了,如此怎了!”
二小姐看见,也不觉惊呆了半晌。
仔细把书一看,雪小姐道:“母亲且不要慌,这书中的字,不是爹爹的手迹,况且又无年月印信,多分又是假的。”
如玉小姐看了,也笑道:“看来又是奸人所为,若是真的,那寄书的人为何就去?”
雪夫人道:“哪里就见得不是真的?”
如玉小姐道:“字迹不真,又无年月印信,眼见是假,况退婚大事,爹爹与柳生何等交情,焉有他意未从,就写字归来而令别嫁者。”
瑞云小姐道:“才说寄书人姓张,一定是昔日题假诗的张生耳。
只是奸人作恶,为何种种至此!”
雪夫人始初疑惑,被二小姐看出书中真伪,一篇慰说,便心宽了一半。
但只愁出使边庭,心上终有许多忧虑。
又过了数日,只听得家人说来,外面纷纷扬扬,要点采秀女之说,不知可真。
忽一日,家人来报道:“夫人如何是好?
外面点秀女之说,果系真了。”
夫人道:“哪里见得就真?”
家人道:“某处已在那里议亲,某家已在那里成婚,又闻某家略迟了些,已报了名字去了。
不论大家小户,通甚惊惶。
如今太老爷及柳老爷已北去了,小老爷又不见回来,并无一个寔信。
如今却怎生区处?”
雪夫人道:“眼见为真,前日书虽是假的,这个却不是假的了,如何是好?”
不免又有些媒婆听知雪府里有两位小姐,便一个来一个去,进来议亲。
雪夫人虽立定主意,那里回得绝他。
一日里,有两个媒婆进来,一个姓花;
一个姓李。
一同见过了夫人,又见过了两位小姐。
那两个媒婆便把二小姐上下仔细一看,便笑说道:“媒婆不知走过城中多少乡宦人家,见过了许多小姐,从没有似二位小姐这样标致的。
果然好个千金小姐。”
雪夫人道:“你两人又是哪家来的?”
那花婆道:“媒婆是张员外家差来夫人处说亲的。”
那李婆道:“媒婆不是别家,是本府有名的刘员外家,差来到夫人小姐处求亲的。”
雪夫人道:“又是什么姓张姓刘的,你自说姓刘的是哪家?
姓张的又是哪一家?”
花婆道:“张员外是苏州有名的张十贯家。
他止生得一子,人物又丰厚,家道又富饶,新在京师纳监归来。
闻知雪老爷府中小姐的才貌,又见外边婚娶甚多,因此特特差媒婆到夫人处恳求。”
那李婆道:“我家刘员外家与张员外家系是至戚,就是有名的刘百万家。
他家大相公,一同张相公在京师纳监回来。
在京中也曾会过雪老爷,与雪老爷也是极相契的,因此便晓得府中有二位小姐。
一到家,便要差媒婆来求亲。
近日正值人家盛行婚娶,为此特来议亲。
夫人,这是绝好的一头亲事,莫要错过。”
雪夫人道:“但我家二位小姐,我老爷在家时已曾定过今科新探花柳老爷家的了。
一等回来,便要成亲。”
李媒婆道:“原来夫人还不知新探花的信么?
新探花出使边庭,被北人拘留住了,也看上了新探花的才貌,北主竟招他做附马去了。
夫人还想他回来么?”
雪夫人听了,惊呆了半晌,忙问道:“你哪里晓得?”
李媒婆道:“就是昨日他们两位相公在京师回来的信哩!”
花媒婆道:“闻说出使边庭,是雪老爷与柳老爷同去的,昨说雪老爷已放回,柳老爷招为驸马,是断断不能回来的了。”
雪夫人道:“但不知此信可真否?”
李媒婆道:“怎么不真?
是他相公们昨日在那里亲口说的。
媒婆偶尔听得,听他两位相公说来,却又一样。”
花媒婆道:“正是说来一样,所以可信。”
雪夫人听他两个婆子你一句,我一句说得像个真的了,便吓得面如土色,不免顿足道:“此信若真,便镜拆钗分,良缘割断了。”
李媒婆道:“夫人且不要慌,有两位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姐,在媒婆身上,婚配那两位多才多貌的相公,夫人下半世正受用不尽哩。”
花媒婆道:“只是如今朝廷要点秀女,婚娶只在早晚,断迟不得。”
李媒婆道:“只等这里夫人与小姐允从了,我们就去回復了二员外,就好行聘了。”
雪夫人道:“虽如此说,也还要等我家太老爷或小老爷回来,方好作主。”
花媒婆道:“小老爷不知在几时回来?”
李媒婆道:“夫人,点秀女是早晚间事,如何待得老爷回家!”
雪夫人道:“这事终要待他回来作主。”
媒婆见说不上,只得告辞,起身道:“既夫人主意未定,待媒婆明后日再来讨回音罢,只是夫人不要错过了好亲事。”
说罢,花、李二婆子就出去了。
雪夫人将二媒婆的说话说与二小姐得知,二小姐当媒婆说话的时节,已在内房听见。
至此,正在那里掩泪对泣。
又听雪夫人一说,直惊呆了。
如玉小姐道:“总是红颜薄命,数该如此,但忠臣不事二君,烈女岂更二夫!
我心如石,断无转移。”
瑞云小姐道:“宁可人负我,莫使我负人,生为柳生妻,死作柳家鬼。
莫说媒婆来说亲,就是朝廷要点我去,也抛一死,做个贞节女,不愿为失节妇也。”
雪夫人道:“三贞九烈固妇人有志的事,但恐目下朝廷要点秀女,不容人作主,如何是好?
你爹爹既无寔信,你弟弟又不回来,叫我一妇人,怎生区处?”
瑞云小姐含泪说道:“母亲你不必忧疑,孩儿闻十朋之妻,投江自尽,至今贞风千古流芳百世,私心窃愿效之。”
如玉小姐亦垂泪道:“小青有云:
祝发空门,洗心浣虑,入宫有绿云之粉黛,谅无素顶之娥眉,窃愿长作废人,以了今生孽债。”
雪夫人听见二小姐说到伤心,不免堕下泪来。
二小姐亦潸然出涕。
正在悲凄之际,只见家人报道:“夫人,不好了,不好了!
不知何人,已将二小姐的名字报进府县去了。
只在早晚,采办官要来点名查验了。”
雪夫人道:“如此怎了,如此怎了!”
二小姐听说,吓得面也失色,神飞魄散了,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。
如玉小姐忙到房中,把青丝剪下,朝霞急来劝时,早已剪落。
瑞云小姐哭了一场,忙寻自尽,要学钱玉莲投江的故事了。
雪夫人见二小姐如此行径,心下十分烦恼,却又无可奈何。
倒是朝霞说到:“夫人、小姐俱不要惊慌,乱了方寸,朝霞倒有一计在此。”
雪夫人道:“有何妙计,你且说来。”
朝霞道:“如今事在危急,我家小姐已把青丝剪落,扮作道装,料然没事。
只是二小姐要寻自尽,心虽贞烈,如何使得?
且夫人止生得这位小姐,胜似掌上珍珠,倘小姐一行此志,夫人何以为情?
况有日玉镜重圆,未免鸳鸯先拆,小姐是断断死不得的。”
瑞云小姐道:“死生固大,岂不痛心?
只据今日看来,未免性命事小,失节事大,故宁抛一死,以谢柳生耳。”
朝霞道:“小姐心虽贞烈,也不要把性命忒看轻了。
谚云:
‘千金之子,不死于盗贼。’为其身可爱也。
小姐千金之躯,为何遂不惜死?
朝霞蒙夫人小姐抚养成人,今小姐有难,朝霞岂敢爱身。
朝霞情愿将身代小姐一行何如?”
雪夫人道:“若得你如此好心,真可谓女中侠士,不意裙钗有此忠胆。”
瑞云小姐道:“此余前世自作之孽,何忍连累及你。”
正说间,忽见家人走进来道:“夫人,采办官即日要到了,如何是好?”
朝霞道:“事急矣,快把小姐身上的衣服脱与朝霞穿了。
小姐速速避去,只留我家小姐在此,他们见剃发出家,自然罢了,朝霞便认做了二小姐一行。”
雪夫人见事势没法,只得叫瑞云小姐把身上衣服脱与朝霞穿了,朝霞穿起,宛然与瑞云小姐一般。
正是:
虽然不似千金体,也有娥眉一段娇。
不一时,采办官到了。
随照花名查验,点到如玉小姐,见已是一个剃发尼姑,忙叱道:“为何出家人也报了?”
他连忙去了名字。
点到瑞云小姐,朝霞走上前面,采办的内使,把来仔细一看,喝采道:“好一个有造化的女子,明日自中上意!”
众人就把朝霞扶上了轿,蜂拥而去。
姑苏城里纷纷扬扬,到处只道是雪太守的女儿点去了。
正是:
无端风雨来相妬,吹落枝头桃李花。
直待东君亲作主,这番春色许重嘉。
不知朝霞去后,梅、雪二小姐的姻缘毕竟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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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雪莲馨辞朝省母
诗曰:
双亲未老已成名,人世荣华莫与衡。
有子果然诸事足,辞官原不为身轻。
离愁顿减同花笑,欢喜相逢拟梦情。
独有倦游人未至,空令二美计归程。
却说二小姐闻了柳友梅出使边庭,招赘驸马之说,心下已自惊慌。
忽遇朝廷又点宫女,被人竟把名字报进,急得没法,如玉小姐只得把头发剪下,扮作尼姑;
瑞云小姐要投江死节,幸亏朝霞一个女使反有丈夫气骨,亲身代往,力救此难。
这一日点去后,雪夫人与二小姐倒好生放心不下,只得叫家人去打听,看来办官几时起身,并看老爷回来的消息,家人去了不题。
却说这报名的事,原是刘有美同着张良卿,在严相公门下时,闻知雪公与柳友梅出使边庭,中了他计,又闻朝廷不日往苏杭采办宫女,便道是天赐机缘。
因此在京中商议,写了一封假书,二人给了假,星夜赶回苏州,把假书叫张良卿先送至雪夫人处,慌了他手脚,乱了他主意。
然后又叫媒婆来,吩咐了他进去说亲,造出一段招驸马没对证的事,来哄骗他。
谁料雪夫人立定主意,要等雪公回来,二小姐又立志不肯再嫁。
媒婆来回復了,心上又气又恼,又没法,只得暗暗把二小姐的名字报进府县,做个大家不得,行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计策。
这一日,闻知雪小姐已点去,采办官要上京了復。
细细打听,方晓得是一位小姐,一个小姐已落发为尼了。
心上又好笑又反悔又可惜。
没奈何只得往杭州,到家中看看,再作道理。
张良卿与刘有美遂一同回杭州不题。
且说雪夫人叫家人出去打听,家人去了一日方回来道:“禀知夫人,采办官明日就起身了,太老爷的消息,出使后尚未有报,闻说小老爷已告假还乡,就同苏州府理刑杨老爷一同出京的,今早府里人已去接了,也只在早晚就到。”
雪夫人道:“若早到一日,这点宫妃一事也就易处,如今已是迟了,几坏了我二位小姐,空送了一个侠女。”
正说间,忽报小老爷回来了。
雪夫人听了,心上不胜欢喜,恰如拾着了活宝的一般。
不多时,雪莲馨已进内堂,雪夫人忙来接着,便说道:“我儿你回来了么?”
雪莲馨答道:“正是孩儿回来了。”
随跪在地下拜了母亲四拜。
又与如玉小姐、瑞云小姐相见过。
雪莲馨把如玉小姐仔细一看,记得昔日绿云乌鬓,今变为道扮仙装,不胜惊讶。
又见二姐姐对着雪莲馨俱垂首掩泪,心上一发疑惑,暗想道:“却是为何?”
又见母亲看了二小姐掩泪,亦为出涕不语。
雪莲馨道:“孩儿为家国多艰,久离膝下,有缺晨昏,望恕孩儿不孝之罪。”
雪夫人道:“这也不消说了。”
才要开口,不免又掉下泪来。
雪莲馨忙问道:“今日母子重逢,至亲聚首,正直欢喜,为何母亲面带忧容,二姐姐也愁眉不展,只是掩泪,却是何故?”
雪夫人只得拭干了泪眼说道:“自你去后,家中不知受了多少惊惶。
去岁闻你爹爹平安,心上稍宽。
及到今春,报你与柳姐夫通中了,不胜可喜,感谢天地。
哪晓得直到夏间,反无音信,我与你二姐姐又起了无限忧愁。
谁料后来传说你爹爹与柳姐夫出使边庭,这一惊真是不小。
但尚未知真假,直待你爹爹书到,方知此说是真。
书中又说朝廷采办宫妃,二女决宜改嫁的事,这一日叫我母女三人通惊呆了。
孩儿,朝廷虽采办宫妃,柳姐夫虽出使外域,你爹爹为何竟写起改嫁二字来?”
雪莲馨惊问道:“母亲,这是哪里说起,爹爹并无书来家,为何说起改嫁二字?”
雪夫人道:“这家书到亏你一位姐姐识破,知是假的,方才放心。
哪晓得日后点宫妃的事渐渐真了。”
雪莲馨道:“点秀女是上意,果是真的。
但二位姐姐系是出使大臣的妇女,人也不敢妄报。”
雪夫人道:“可恨将名已报去,人已点去了。”
雪莲馨道:“哪有此事?
如今二位姐姐现在。”
雪夫人道:“若不是这个义侠女,你二姐姐已自不在了。
今二位姐姐虽在,你柳姐夫却已不在,叫你二位小姐虽生之日,犹死之年矣!
叫你做娘的忧容何日得开,你二位姐姐的愁眉何日得展?”
言至此,不觉又堕下泪来。
雪莲馨道:“母亲你且免愁烦,爹爹与柳姐夫荣归有日。
点秀女的事,今孩儿已归,料然没事。
少开怀抱,以俟归期。”
雪夫人道:“你姐夫出使边庭,北主已招为驸马,哪里还有归期?
你大姐姐已矢志空门,二姐姐几置身鱼腹。
纵使掬尽西江,洗不净愁肠万斛,叫我如何得开怀抱?”
雪莲馨道:“原来如此。
这招赘驸马之说,却又从何处说来?”
雪夫人道:“也从前日点宫女时节与你姐姐说亲的传来。
说他在京师晓得的。”
雪莲馨道:“孩儿离京时曾打探爹爹消息,并不闻有此信。
哪有此事!
此总是奸人作恶,造捏百端,欲使人堕其诡计耳。”
雪夫人道:“据你说来,此事又谁人造出?”
雪莲馨道:“母亲可记得那日来说亲的是说哪一家?”
雪夫人道:“我尚记那日是说姓张姓刘的两家。”
雪莲馨道:“都分又是张良卿、刘有美二小人造此风波耳。
他在京与严府到柳姐夫处说亲,今闻柳姐夫出使,又乘机构衅。
前闻他二人也告假回来,必定是他两个。
奸人心曲,真似羊肠。
幸二位姐姐贞心,始终如一,伫看玉镜重圆,会见鸾钗復合。”
雪夫人被儿子一篇安慰,一番分剖,方回嗔作喜道:“若得如此,慎毋忘义女朝霞。”
雪莲馨道:“朝霞又为什来?”
雪夫人道:“朝霞已代吾女点进宫去了。”
遂将点秀女朝霞身代之事细细与雪莲馨说了。
雪莲馨叹道:“不谓女流有此侠骨,是红裙中纪信矣。
闻杨年兄与采办的内使在京曾有一面,想尚未起身,明日待孩儿同杨年兄去拜他。
可把朝霞认为亲妹,他自然另眼相看,不敢待慢。
且等爹爹与姐夫还朝,好动一疏,救他出宫就是。
圣明闻此义侠之女,天恩自肯释放。
母亲与二位姐姐如今俱免忧愁。”
雪夫人道:“如此甚好。
明日你可就同杨年兄往拜,想采办官即日进京矣。”
雪莲馨道:“孩儿晓得。”
母子二人说罢,如玉小姐与瑞云小姐听说柳友梅无事,亦放心归房不题。
次早,雪莲馨便同杨连城拜过采办内使,就将朝霞认为亲妹。
内使道:“既系令妹,就是奉使北庭雪公的令爱了。
大臣之女,何人便尔轻报!
但今已造名入册,系是上用的了。
俟明日面圣奏明释放罢。”
雪莲馨道:“得如此足感内使大人恩造。”
说罢,二人告辞出来。
杨连城便打点上任。
雪莲馨亦自归家。
采办内使是日便起身进京。
却说苏州点秀女,杭州的采办官也就到了,人心惶惑,盛行婚娶,也像苏州一般。
李春花母女二人,在家急得手足无措,李半仙又出门进京去了,无计可施。
然终是小户人家,倒好躲避。
母女二人商量,倒往乡间母舅处,暂避过了罢,便连夜叫只小舟,锁着门避去。
直待打听采办官进京了,方才回家,因此无事。
正是:
朝廷行一事,百姓便惊心。
不是贞心女,花枝几被侵。
毕竟柳友梅如何归来,与梅、雪二小姐又如何作合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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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柳友梅衣锦还乡
诗曰:
富贵还乡今古荣,锦衣花马坐春风。
玉楼此日逢双美,金榜当年冠众雄。
倾国佳人来月殿,千秋才子下蟾宫。
男儿到此方为美,留得风流佳话中。
却说柳友梅与雪公出使北庭,流光易过,日月如梭,不觉已近一年。
早又腊尽春回,梅花吐玉,杨柳拖金之日了。
雪莲馨告假在家,时常打听北庭的消息,要听得雪公与柳友梅去后的下落,却并无处可通音问,心上好生忧闷。
但有雁字尺遥,欲寄鱼书水远。
又恐惹起母亲与二姐姐的忧虑,只好挂在心头,不敢放在眉头。
一日,正值园梅盛开,白花如雪,融成一片冰心,香气迷空,占尽二江春色。
又见淡黄杨柳,好鸟初鸣,嫩绿池塘,晴光乍转,早又是初春天气。
雪莲馨吩咐家人,备酒在后园望花亭,请老夫人与两位小姐一同赏花。
不一时酒已齐备。
雪夫人随同着如玉小姐、瑞云小姐来到后园看梅。
果然梅花放玉,嫩柳摇金,暗香随大里之风,春色夺千花之秀,说不尽许多景致。
雪莲馨接了母亲、姐姐一径到望花亭来。
雪夫人上坐了,如玉小姐与瑞云小姐从旁,雪莲馨就在瑞云姐姐肩下坐了。
四人坐罢,丫环们斟上酒来。
雪夫人道:“今日我母子四人在此对花赏玩,不知你爹爹与姐夫驰驱塞外,跋涉风沙,何时能勾衣锦还乡,聚首庭闱耳。”
雪莲馨道:“母亲、姐姐且宽怀饮一杯。
昨日,孩儿曾往报房打听,说北人河朔一事,和议已成,爹爹与姐夫荣归有日。”
雪夫人喜道:“得如此,感谢天地。”
雪莲馨便对二小姐道:“愚弟久困文墨,并无好句,二姐姐素精音律,多有佳吟。
今日乘此良辰,名花在目,或诗或赋,敢求赐教一篇。”
“愚姐自父亲去后,心中如醉,哪里还有兴咏诗?
即使吟来,也是凄风苦雨,徒益人愁。
今日花下题诗,固是文人韵事,然情之戒矣,心似摇旌,正是无可奈何,空叫好花落去。”
因指瑞云小姐道:“除非贤妹,诗情胜似愚姐。”
瑞云小姐道:“三春花柳,共嗟薄命之词;
五里风烟,同咏断肠之句。
每怀靡及,无日不思,恐当此愁闷无聊时,何得言小妹诗情胜似姐姐?”
雪莲馨道:“士悲秋色,雅女怀春,人孰无情,谁能堪此。
但今日梅花在目,料可相寻,柳色方新,不妨试问。
二姐姐何必太谦!”
如玉小姐道:“只愁无句寻梅,空怀如渴。”
瑞云小姐道:“却又倩谁问柳,以遂幽情。”
雪夫人道:“但今日对此梅花,不可一无佳咏,易联吟一首,以记情况何如?”
二小姐道:“既承慈命,当勉续貂。”
随叫丫环取过文房四宝,即于花下联吟一首。
雪夫人随展花笺,提笔写上:
自将心事与梅花,
写毕递与如玉小姐,如玉小姐接来一看,随举笔题下:
无语凭花袛自差。
题罢,传与瑞云小姐,瑞云小姐接来看了,也就提笔写上:
几欲向花通一语,
写完,就递与雪莲馨,雪莲馨一看,说道:“好诗,好诗!
字字有意,句句含情。”
便提起笔来,续成末句,写道:
不知花意落谁家。
母子四人,这一个构思白雪,那一个炼句阳春,满席上墨花乱坠,笔态横飞。
正在对花吟咏之际,只见丫环从外边传进一本报来。
雪莲馨道:“这两日没有报送,我正要看来。”
揭开一看,只见一本叙功事:“原任杭州知府,今加兵部侍郎雪霁同新科探花、今入翰林学士柳素心,奉使边庭,讲议和好,不辱君命,还朝有功,着实授原职。
又雪霁告病恳切,准着驰驿还乡,调理痊可,不时召用。
又翰林院梅素心告假省亲,准告,俟经筵举行,进京召用。”
又一本叙功事:“总兵竹凤阿,镇守有功,加升江南提督。”
又一本封赠事:“故福建兵备梅颢,忠勤为国,加封太子太保,钦赐御祭一筵。”
又一本释放宫女事:“掖庭女宠,请如唐太宗天宝年间,悉行释放。
俱奉圣旨是。”
雪莲馨看毕,便细细与夫人、小姐说知,举家欢喜。
一霎时,把这些旧恨新愁尽尽为春风和气了。
正是:
否极泰方至,离多合始来。
天机原自尔,人事岂能违。
却说雪公与柳友梅出使边庭,因议河朔一事,和议不能就成,往来返復,直到一年方得议成。
翁婿二人,还朝面君,就急急告假还乡。
圣旨依奏,奉旨驰驿还乡。
雪公实受了兵部侍郎的职;
柳友梅寔受了翰林院学士的职。
一路上百官迎送,人夫轿马,冠盖仆从,好不兴头。
不一月余,便到了苏州。
雪莲馨接了,备酒接风。
柳友梅因又在雪公处盘桓了数日,方回山阴省亲。
杨夫人见儿子归来,不胜欢喜。
柳友梅见过母亲,便把到京登第及出使边庭的事,细细说与母亲得知。
杨氏夫人道:“我只道你在京听选,原来吾儿已成此段功名,可无愧你父亲的家声,并你母守节的志气矣。
但抱琴归来,为何并不提起?”
柳友梅道:“是孩儿恐惊坏了母亲,吩咐他如此说的。”
杨氏夫人道:“原来如此。
但你今日已金榜名标,正该洞房花烛,早结梅、雪姻缘,成就百年鸾凤。”
柳友梅道:“孩儿心上也只有这一段姻缘未完耳。
只是前日是竹凤阿为媒,他今已升了江南提督,正好为我作媒。
但尚未到任。
还要待他几日。”
杨氏夫人道:“这也不妨,待他几日。
但自你出门后,又有一李半仙到我家来,他说曾受你大恩,你又曾许娶他的女儿,可有此事么?
他已到京访你,我因你久无音信,也就托他访个消息,你曾遇见他么?”
柳友梅道:“李半仙不曾遇见,这姻事同是有的。”
便将昔日还金赎身之事,一一说了一遍。
杨氏夫人道:“既如此,你也该践却前盟。”
柳友梅道:“正是,我也要去访他。”
才说罢,只见长班进来道:“禀老爷,外面有一相士求见。”
柳友梅道:“请他进来。”
柳友梅出来迎接,却原来就是李半仙,二人一见如故。
李半仙道:“老大人德行如山,今果风云万里,学生荷蒙大恩未报万一,易胜惶恐。”
柳友梅道:“辱承厚谊,千里相寻,才与家慈谈及。
今幸遥临,曷胜忻幸。”
李半仙便把雪夫人昔日寄的家书递还柳友梅,道:“这是令岳雪老爷的家书。
前日到京,不曾面致,今仍送还老大人。”
柳友梅收好,便道:“既如此,姑苏家岳处,必曾相认过?”
李半仙道:“到过几次。”
柳友梅道:“正好与学生作媒,明日行聘,就烦尊驾走遭。”
李半仙道:“当得效劳。”
柳友梅道:“令爱姻事,俟梅雪二处行聘后,便好相求。”
李半仙道:“小女蓬荜陋姿,改日当送到府中,永执箕帚耳。”
二人说罢,柳友梅就留李半仙住下,当晚不题。
到次日,刘有美与张良卿在家闻知柳友梅做了翰林学士,衣锦还乡,好不荣耀。
老着脸只得也来拜望,把昔日奉承严府的面孔,撮转来又奉承柳友梅了。
柳友梅是个大量的,倒把从前丑态一概相忘,原以旧交优待。
答拜后,就叫家人发两个名帖,一个去请张良卿相公,一个去请刘有美相公。
就叫李半仙择了一个行聘吉日,治酒。
就央李半仙做主媒,请刘有美与梅小姐为媒,张良卿与雪小姐为媒,备了两副盛礼,一时同送到苏州雪公家来。
雪公受了,治酒管待众人,彼此欢喜无尽。
但雪公这日,只不发回聘的礼,众人道:“却是为何?”
李半仙便问道:“老大人回聘的礼,可乘吉日发去,为何只是不发?”
雪公道:“有个缘故,老夫有一义女,名唤朝霞,老夫出使时节,为朝廷点宫妃一事,亲代小女点进宫中,老夫感其义侠,不忍忘本,意欲与柳贤婿同上一疏,救他出宫,三女同归,庶几恩尽义至。
今闻皇上洪恩,释放宫女,前已着人到京领归。
俟其归来,祈贤婿可再用一副聘礼,送到老夫处,老夫便将三副回聘的礼,一起发回,乞将此意转致柳贤婿。”
李半仙道:“足见老大人仁尽义全,令人钦仰。”
张、刘二生听了,方晓得前日点进宫的也还不是雪小姐,自悔从前之失。
李半仙与众人随别了雪公回去回復了柳友梅。
柳友梅道:“原来又有这一段缘由。”
随即另择一日,仍备一副盛礼;
送到雪公家来。
恰好朝霞已从京中领回。
雪公受了,随发了回聘的礼,又治酒款待了众人回去。
柳友梅过了几日,又择了一个大吉之期,要行亲迎之礼。
柳友梅是年已二十多岁,一个簇新探花、钦授翰林学士,人物风流,才貌出众,人人羡慕。
到姑苏来娶亲,柳友梅备着三只大船,三顶花轿,御赐红灯夹道,宫花、鼓乐满湖。
舟至闾门,柳友梅骑着高头骏马,乌纱帽、皂朝靴、大红员领。
翰林院执事两边排列。
柳友梅亲自到桃花坞中亲迎,一路上火炮喧天,好不兴头热闹。
梅、雪二小姐与朝霞金装玉裹,打扮得如天仙帝妃一般,拜辞了雪公、夫人,洒泪上轿。
雪公排了兵部侍郎的执事,雪莲馨也排了翰林院的执事,俱穿了吉服送亲。
杨连城闻知,也排着推官执事来送亲。
恰好柳友梅成亲这日,竹凤阿升了江南提督,已到了任,这一日,穿了大红吉服,黄罗伞,盖了耀日盔,排了提督府的执事,也来送亲。
李半仙与张良卿、刘有美三人都是吉服,骏马簪花挂红,两头赞礼,直到胥门下船归去。
好不荣耀。
到了山阴,山阴知县也来迎接,一路上了轿,到了柳探花府门首,下轿拥入中堂。
柳友梅居中,三位新人左右分立,参拜天地家庙,礼毕,迎入洞房。
外面倒是李半仙陪着众人饮酒。
房里是四席酒,柳友梅与二小姐、朝霞同饮,花烛之下,柳友梅偷眼将二小姐一看,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,宛然湖上相逢的美人。
又将朝霞一看,分明就是那日揭簾时的侍女,满心快畅。
此时侍妾林立,不便交言,将无限欢喜通忍在肚中。
只等众人散去,然后同归洞房。
原来柳友梅后边新造的厅楼四间,左右相对,左边是梅小姐,右边是雪小姐,左边下面一间就做了朝霞的房,右边下面一间后日便好做春花的房。
柳友梅与二小姐、朝霞同在洞房,诉说从前相慕之心,并湖上相逢、舟中题句及咏寻梅问柳一诗的事。
尚疑似合欢亭,梦里巫山;
棲云庵,夜来神女。
这一夜亲身云雨之乐,比昔日梦中梅雪之缘,更自不同。
真是少年才子佳人,你贪我爱,好不受用。
正是:
潇洒佳人,风流才子,天然吩咐成双。
兰堂绮席,烛影耀辉煌。
看红罗绣帐,宝妆篆、金鸭焚香。
分明是,芙蓉浪里,对对浴鸳鸯。
欢娱当此际,山盟海誓,地久天长。
愿五男二女、七子成行。
男作公卿宰相,女须嫁,君宰侯王。
从兹去,荣华富贵,福禄寿无疆。
右调《满庭芳》
到了次日,柳友梅随请众人饮宴了两日。
第三日晚又备酒在后堂,请老夫人见过礼。
排下五桌酒,柳老夫人上坐了一桌,柳友梅、如玉小姐、瑞云小姐与朝霞各人依次各坐了一桌。
二小姐取出向日柳友梅所咏的《春闺》、《春郊》四诗,及《寻梅》、《问柳》二首,同看了一遍。
柳友梅也取出昔日二小姐和成的《寻梅》、《问柳》二诗,也同看了一遍。
大家展玩一番,母子姑媳同饮合家欢,方备各归房。
从此至相敬爱,百分和美。
柳友梅因念李春花昔日之盟,随与二小姐说明,也到李半仙家娶来,做了第四位夫人。
过了几时,柳友梅随同四位夫人上了祖墓,拜过了父亲柳继毅的坟,又到棲云庵把银一千两送与静如和尚,酬他昔日之情。
静如就与柳友梅建造了一座关帝阁,了完旧愿。
不隔几时,朝庭举经筵,钦召柳友梅进京。
友梅就同二小姐到雪公家归宁了。
然后同着梅如玉小姐顺便往金陵拜了岳父梅道宏的墓。
恰好正值御祭,柳友梅又与梅公重建造了坟墓,料理了些家事,然后进京。
住不上一二月,因记挂四位夫人,就讨差回来。
柳友梅只愿与四位夫人吟诗做文,不愿做官。
后一科就分房,后一科南京主试,收了许多门生。
后直到詹事府正詹。
因他无意做官,因此不曾拜相。
雪公后日也不愿做官,遂挂冠林下。
因慕山阴禹穴的胜景,也就移居到柳友梅处来。
雪莲馨又与杨连城的妹子结为婚姻,亲上加亲,一发契谊。
后来梅小姐生了两个儿子,雪小姐生了一个儿子,朝霞也生了一儿一女①,李春花也生了一女一子,真是五男二女。
因梅公无嗣,柳友梅即将如玉小姐次子承继梅公之后,又与竹凤阿结为姻眷。
后五子俱登科第,夫妇五人受享人间三四十年风流之福,岂非千古佳话!